“平常心是道”,這是禪宗區別於其它教派的主要特征之一。“大道”如同“蒲花柳絮、竹針麻線”一樣自然,好像“尼姑本是女人作”一樣亳無神秘之處。無論是僧是民,一樣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而隻要悟得自性清淨,那就“挑水擔柴,無非妙道”、“拈柴擇菜,就是禪悟”。
當然,如同繽紛世界,五色雜陳一樣,禪林也非鐵板一塊。南宗北宗各有千秋,修行風格亦自有不同。從眾者雖是主流,別出心裁者卻也不在少數。更有些特立獨行之高僧,其反其道而行之個性,常令他們作出些一般人匪夷所思的怪行異舉,為禪林添了許多趣聞軼事。《五燈會元》卷二所載“太守危險尤甚”一節,便是一例。說的是唐元和年間,浙江富陽有個叫道林禪師的名僧。名就名在他首先是個怪僧。好端端的禪寺他不住,卻獨入深山,常年幽居。這也罷了,他居然還像隻大鳥般棲於古鬆枝上。這種人時下倒也偶有所聞,像某個西方怪客,就獨自生活在非洲的大樹上。但西方怪客住在樹上倒還好理解,他是個狂熱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宿於樹上是為了便利工作。那不會不懂得“平常心是道”的道林禪師,卻是為的哪般?對此,不僅一般人迷惑不解,時任杭州剌史的一代詩聖白居易,亦為之好奇而心生關愛,於是引轎上山,氣喘籲籲地來參拜道林禪師,這就有了如下一段有趣的記載:
元和中,白居易侍郎出守茲郡(杭州),因入山謁(道林禪)師。問曰:
“禪師住處(枝間)甚危險!”
師曰:“太守危險尤甚!”
白曰:“弟子位鎮江山,何險之有?”
師曰:“俗界因緣業識薪火煎迫,煩惱不停,得非險乎?”
居易又問:“如何是佛法大意?”
師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白曰:“三歲小孩亦解得恁麼說。”
師曰:“三歲孩兒雖說得,八十歲老人行不得。”
白作禮而退。
不知白剌史彬彬而退之際,耳根是否有點兒發熱。但畢竟是知書達理之人,道理一點就通。他退得知趣,退得恰到好處。隻是,退回去歸退回去,悟到什麼歸悟到什麼,道林禪師的“道”,他是否會真心領受,我是懷疑的,因為並沒有見到有什麼白居易也從此“良禽擇木而棲”的記載。
不過,道林禪師後來有沒有繼續在鬆枝上住下去,同樣未見之記載。可以肯定的隻有一點,即同為高僧,他卻並不怎麼認同平常心是道的教條,反而更像是“反常心是道”的身體力行者。而他對白居易的那番說教無疑也是很有“道”理的。問題是,三歲小孩解得而八十歲老人行不得的“道”,真的隻有從深山老林的鬆樹枝上才能覓得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所以難以落實,其根源固然與塵寰的“薪火煎迫,煩惱不停”有關,但恐怕更有與人之某種本性相抵牾的關係在吧。想獨辟蹊徑,以避世或幽居老林的辦法來得道,似乎並不那麼高明也不太管用。再說了,即使棲居鬆枝是得道妙法,大家都擠到老樹高枝上去的話,大眼瞪小眼地喧嘩一氣,和眼下那濁霧騰騰的塵世又有何分別呢?
似乎還是“平常心是道”來得更有道理,也更易為人接受,更讓人好過些。
其實,依我看哪,咱老百姓能順應本性、盡可能平常善良地過一份安穩日子,就是天大的福分,就是“道”了,還東奔西走地鑽什麼牛角尖呀?而你若不刻意求索,那“道”反而離你不遠了。
說到底,這恰恰就是“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