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佛罵祖,可謂禪宗特具的叛逆性格。這實際上反映的是禪宗的一個重要特色,即作為其思想基礎的平等觀念。宇宙萬物在本質上同為一體,一切“法”(事物)、一切眾生都是因緣和合而成,本無差別。所以稱作平等。正與莊子所提出的“物無貴賤,萬物一體”精神如出一轍。
但須看到的是,隨著社會的演進,認識到或持有平等觀念者,無論凡僧是不在少數的,然真正身體力行的卻往往鳳毛鱗角。隻有在禪宗那裏,嗬佛罵祖或無視王公貴胄之權威的人或事才屢有上佳表演。
試看《祖堂集》卷三所載之例:
唐肅宗問訊次,(慧忠禪)師不視帝。帝曰:
“朕身一國天子,師何得殊無些子視帝?”
師雲:“皇帝見目前虛空麼?”
帝曰:“見。”
師曰:“虛空)還曾眨眼向陛下麼?”
見了皇帝別說納頭便拜,居然連眼皮都不抬!這樣的禪師,無論你怎麼看,也不論他是不是想要演戲,終究還是有幾分可愛的吧?反過來,如《景德傳燈錄》中那個玄素禪師,或那個將一套神聖禮數倒著耍的趙州從諗禪師,亦頗讓人敬重——
(玄素禪師)後居京口鶴林寺。嚐一日,有屠(夫)者禮謁,願就(自己)所居辦供(請客),師欣然而往,眾皆訝之。師曰:
“佛性平等,賢愚一致。但可度者,吾即度之,複何有差別之有?”
真定帥王公攜諸子入院,(趙州從諗)師坐而問曰:
“大王(領)會麼?”
王曰不會。師曰:
“自小持齋身已老,見人無力下禪床。”
王尤加禮重。翌日帥王令(部下)將傳語,師下禪床受之。待者曰:
“和尚見大王來,不下禪床。今日軍將來,為什麼卻下禪床?”
師曰:“非汝所知,第一等人來,禪床上接;中等人來,下禪床接;末等人來,三門外接。”
一一《五燈會元》卷四
有道是: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禪師們敢於嗬佛罵祖,倡導“佛性平等,賢愚一致”,皆源於他們的覺悟吧?多少有些遺憾的是,即便在這樣的得道高僧那裏,覺悟的程度也還是因人而異,深淺不一的。比如這趙州從諗禪師吧,依我看,如果不是故意與人開玩笑,或是欲演一出與某種傳統對著幹的戲的話,那他老兄這三種來客三種接待規格的玩法,距著這“徹底”,似乎還有著一段距離。不然,若其心中真有了眾生平等的觀念,又何來此上中下三等人之分?而且,他這上中下三等的分法,也還未能免俗一一何以帥王便一定屬於上等人,而部將則一定視作二等人?其標準不是世俗的那一大俗套又是什麼?可見這“平等”二字,其內涵實在是大不簡單的。形式上說說或做做畢竟容易得多,實際上,僅區別一下等級,就有讓高僧級人物落入某種陷阱的危險哪!
不過話也得說回來。這從諗禪師再怎麼著,畢竟是幾百年前的老冬烘,能演上那麼一出,誠屬不易了。如果我們再將目光向當下這“民主、文明而進步”之新世界巡視一番的話,恐怕更要覺得方才對趙州從諗未免是太苛求了些。
沒錯,當今之世,口稱平等且調子遠勝趙州者,無論官民,無疑是多如牛毛。但真正實踐一回,哪怕是演上一幕的,你能找出一個來嗎?單看那覺悟最高,代表性最強之領導們吧。許多官僚言必稱自己是公仆,行呢?連個縣長出來都前呼後擁、呼嘯雷動,走哪兒都是視察,說什麼都叫指示,攝像機亦步亦趨,照相機辟啪亂閃;開會必坐主席台,看戲必居最中央,報紙上印出來,誰在前,誰排後,早就有分教,分亳亂不得一一當編輯的如果連“名單學”都鬧不懂,趕緊回家賣紅薯吧!
也許這“平等”二字,本不當作這解法?或者那趙州從諗倡導的,是一種皮相而絕對之平等,而我們實際體現的,才是種實際而“現代”之平等?
但願如此吧。但不管怎樣,至少對我個人來說,趙州從諗和那些同時代的禪師們,他們那套作派,從裏到外都討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