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遊西湖,戲謂琴操曰:
“我作長老,汝試參禪。”
琴操敬諾。
子瞻問曰:
“何謂湖中景?”
對曰:“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何謂景中人?”
對曰:“裙拖六幅湘江水(湘水女神),髻挽巫山一段雲(巫山女神)。”
“何謂人中意?”
對曰:“隨他楊學士,鱉殺(氣壞)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
子瞻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琴操言下大悟,遂削發為尼。
這段小插曲是真是假,我無能考證。姑且當作是真的吧。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聰慧的琴操,無疑是一位深得東坡點撥之益而一舉參破禪機的伶俐女子。她與東坡先生參了幾句話頭,便“言下大悟”。竟至於立馬削去那一頭想必也不亞於“髻挽巫山一段雲”之撩人的秀發,出家為尼去了。
如此決絕、果敢的舉動,足以令她的導師東坡先生汗顏呢!試想,令她看破人生雖可能明豔煊赫於一時,卻終不免“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之悲劇命運的,正是那宦海沉浮、飽讀詩書的東坡先生。他自己想必是早就“悟”了的,卻依舊戀戀於紅塵,頂多作個向心愛的姑娘賣弄機鋒的居士罷了!從這點來看,東坡先生比起琴操來,恐怕還隻能說是悟得了一點兒皮毛而已!
然則,情形果真是如此簡單嗎?東坡先生對人生本質的理解,果真不如琴操這麼個閱世未深的風塵女子來得深沉嗎?
我看未必。其實質很可能是,經過東坡的點撥,兩人都領悟到了人生的某種本質,終究逃不脫“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之結局。不同的是,對此命運,東坡選擇的是相對積極而更達觀的順天知命、與之合作(亦不乏抗爭)的處世哲學。而琴操則顯然是取了走為上的辦法,所謂看破紅塵、出汙泥而不染是也。
琴操這種姿態,至少在我看來,是形積極而實消極,形果敢而實懦弱的。而且,僅僅就“悟”來說,恐怕也遠不如東坡先生來得“大”呢。理由亦很簡單,一言以蔽之,她還遠遠沒有將紅塵真正看破一一真正看破了的話,那麼,隻要你無法羽化成仙或揪著自己頭發飛出地球,遁跡山林和浮沉紅塵又有何根本的不同呢?既然沒什麼不同,削發為尼何如博擊人寰甚而鼓盆而歌來得更勇敢,更灑脫而更明智呢?起碼,這時常不免讓人泄氣的紅塵,亦自有一份“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良辰美景之撫慰在呢。
從這個意義上看,琴操畢竟是琴操,東坡畢竟是東坡,生薑終究還是老的辣,悟歸悟,行歸行,真正深得禪機的,究還屬他!
現實中那些言必稱看破,語必譏紅塵,甚至憤而喝藥、投水、抹脖子的“大徹大悟”者,或許也該從東坡老身上悟出點什麼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