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古往今來,世世代代的塵世中人難以掙脫的生存規律,不同的隻是方式方法而已。所以無論古今,總有人在勞碌之餘歎息太累,抱怨活得太苦,憧憬著有朝一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好好放鬆一下。至於放鬆後又如何,那還用問?再去打拚,再去求索,否則,如何活人哪?而且,就是真有誰發了個大財,比如得了筆巨額遺產或中了個頭等大獎,多半也不會就此坐享其成,坐吃山空的。習慣成自然,自然成本能,否則,一個“正常”的世人,你叫他天天閑在家裏,不出病也會精神空虛,百無聊賴,反活得索然無味的。
禪宗則不同。在他們那裏,飽食終日,一無所為,不僅是一種可能,更關乎到信仰堅定與否這樣大事大非的問題。因為在早已堪破一切的他們看來,人生在世,“一旦無常萬事休,忙什麼?”因而他們的宗旨就是:做無心人、無求人、無事人,過一種閑而又閑的舒適生活。至於如何才真正無心從而真正達到無求無事之境,宋代禪僧、平江府虎丘紹隆禪師有詩詠曰:
百鳥不來春又喧,
憑欄溢目水連天。
無心還似今宵月,
照見三千與大千。
而台州天台的如庵主,則是求閑態度至為堅定的身體力行者,《五燈會元》卷十六載道:
台州天台如庵主,久依法真,因看雲門東山水上行語,發明己見(開悟),歸隱故山,猿鹿為伍。郡守聞其風(格高),遣使逼其令住持(郡中寺院)。如庵主偈曰:
三十年來住此山,
郡符(命令)何事到林間?
休將瑣瑣塵寰事,
換我一生閑又閑。
遂焚其廬,竟不知所止。
如庵主為追求閑適的誌向,竟不惜焚屋以拒官命。意誌可謂堅決,處境卻不那麼順利,足證一個人要想徹底閑適,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當然,運氣好的也不在少數。如蓬萊禪師,不僅悠閑終生,還飽受僧俗的尊崇:
慶元府蓬萊禪師,住山30年,足不越閫(家門檻)。道俗尊仰之。師有一謁曰:
新縫紙被烘來暖,
一覺安眠到五更。
聞得上方鍾鼓動,
又添一日在浮生。
30年沒有邁過門檻一步,卻活得有滋有味,這樣的人生真是太悠閑了。隻是,我總覺得這裏麵有那麼點兒小問題在。且不說這種生活,是否真有可能。就是真有可能,這種生活方式到底有何意趣可言?當然,禪師或許也是在將此作為一種修行方式。但既是修行,便是一種刻意,那又談何悠閑?既非悠閑,又似乎反證其修行尚未到家。再者,細想起來,一個人若有吃有喝,30年不出家門,其實並不困難。因為他沒有比較,沒有誘惑,因而相對容易心定。設若請蓬萊禪師每年下山一天,看看那花花世界,或者每年來一個人,告訴他一些外界風光。如此,他的心,還能“一覺安眠到五更”,他的腳,還能長守檻內30年嗎?若還能,這份“閑適”,怕也不比“忙累”來得輕鬆吧?
人哪,忙活著不易,真正想閑將下來,亦談何容易。或許,這世上壓根兒就不曾有過我們夢中的那個“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