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彭……聲音清晰而有點沉悶,象球場上遠遠傳來執拗的運球聲。每天清晨五六點鍾,它準將我喚醒,起初我鬧不清怎麼回事,後來弄清是樓下那打燒餅漢子揉麵的聲音,氣便消了。這家人過得挺不易的,一天裏任何時候,隻要我下樓,總見這敦實而沉默的漢子,在餅香和煤氣熏騰的烤爐前不停忙碌著,揉、做、貼、賣,全是他一個。他的妻子,那胖而有點乍呼的農婦,負責將燒餅送給附近大學宿舍前的小販,然後便成天圍著爐後那不足五平米的小披棚打轉轉;或洗或晾,或大聲吆喝著,照應那兩條小狗般總在大人腳邊轉個不停的雙胞胎兒子。小披棚沒有門,裏麵的全部內容隻是那木板拚搭的一張鋪,所有衣服雜物則被幾道鐵絲吊在頭頂,搞得裏麵越發昏暗,看不見也無法想象這一家四口是怎麼睡的。

但從早到晚除了兩個孩子,我從沒見這夫婦倆躺下過。尤其是漢子,印象中他總是站著。即便中午閑時,他也總站在爐前切菜、燒飯乃至吃飯。站著,機械單調而幾乎一刻不停地忙碌,是他生活的主要方式甚至全部內容,連和人說話也極罕見。偶爾見他歇氣喝水、和等買燒餅的顧客或妻子聊上幾句,也是在爐邊站著。大早和傍晚生意多時不必說,晚上快10點時他仍在彭彭揉麵,因為大學還有生意。這樣他每天躺下的時間不超過6、7小時,而節假日、病休之類壓根不在他生活辭典之中。三兩天罷了,經年累月的,一個人怎能承受這樣的生活?他活著的樂趣何在?動力是什麼?僅是本能嗎?如果我和他對換,能這麼過下去嗎?答案是否定的。但若非現在而是從一開始就互換角色,我想我也是可能適應的。人對生活的耐受力有多大,漢子提供了生動的典範。細想,還有更多耐人尋味的東西,遠比我或漢子自己意識得到的要豐富。“站”著而非“想”著活,是他能活下去的重要原因;而一個人盡管總站著,但隻要“站”得堂堂正正,亦是他能尊嚴並令人尊重地活下去的一大理由吧。

無論如何,總還有什麼在心中支撐著他那兩條堅忍地站著的腿。或許是那兩個一歲多點的雙胞胎吧,他這般苦苦地站著,正是為了想讓他們日後少站或不站吧?但這隻是我們的邏輯,從漢子木然的表情上你是很難看出什麼來的。實際上他也很少顧及那兩個孩子,即使妻子去送貨時,他也還是站在自己的爐前,頂多隔一陣盲目吆喝一下,讓兩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抓土、玩樹枝甚至鐵片之類的孩子別跑遠。有回我見那兩個中的一個被另一個推倒在地哇哇大哭,另一個踉踉蹌蹌地推著破童車跑遠了。不問青紅皂白的漢子從屋角衝來,大約覺得不該躺地上吧,反將那受欺侮的孩子屁股上叭叭兩個巴掌!舐犢之情畢竟是有的,偶爾他會往腳前的兩個娃娃嘴裏扔幾粒芝麻,或一手一個將兩個小圓球揪起來,高高舉過頭頂,這時候,娃娃和妻子的驚叫,會讓漢子的臉綻開燦爛生動而難得一見的暢笑來。

有天夜裏10點過了,我在大學門口碰見送完貨往回走的漢子。他腋下夾著空籮,興衝衝地晃著肩膀,那老站著似乎都不會邁步的雙腿,在黑糊糊的夾弄裏船員般劈踢啪遝著,嘴裏竟還哼著串鄉音濃濃的安徽小調;詞兒很含糊,依稀有油菜花開了的意思——我想這是不會聽錯的。雖然眼下還很冷,但“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待家鄉的油菜花又興的時候,背井離鄉的漢子怕是看不到的了,但他心中,諒必時時蕩漾著那一派醉人的金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