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哪個城市，就白天和夜晚而言，我總是偏愛那裏的夜色。不僅因為撲朔迷離的夜色如魔法師般幻化著市容，給人以特殊的美感。更因為，任何地方的晝與夜總是兩個區別很大的時段和氛圍。夜色不僅淹沒白天的喧囂、汙濁和紛亂，易使人想入非非，甚至也改變了人們的心情和節奏。稍稍留心，你也很容易看出，即便是同一些人在街頭，夜來的衣飾、神態乃至步幅都會與白天有所不同。所以，遊曆某地而不盡量領略一下此地的夜色，在我看來簡直和沒來一樣遺憾。這也是我訪歐時每到一城總要溜出來逛逛夜市的原因。
隻是我這題目也許不太恰切。我描述的其實並不限於杜賽爾多夫的夜感。巴黎、羅馬乃至荷蘭小城哈爾萊姆的繽紛夜色，也爭先恐後地閃爍於眼前，讓我難以取舍。這部分原因是，作為匆匆過客，你不可能把某地體味得很深。因而歐洲這些個城市的夜色從表相上看，建築、人文景觀及氛圍都有許多相似之處。最突出的是，就我的活動範圍而言，她們都顯得溫馨而清寧，全無想象中那份紫焰燭天的光怪陸離。無論巴黎還是羅馬，你似乎看不到多少霓虹或噴紅吐綠的巨型廣告。中世紀汽燈般的鑄鐵街燈，將橙色的光芒靜靜地染向同樣古老的尖頂教堂或挺立著許多青銅騎士的噴泉廣場。廣告牌大多小而羞澀，且多為燈箱。色彩也和店招一樣，多半是柔和的乳白或金黃。有點曖昧的是小街的舞廳，燈箱雖小卻變幻著刺目的色彩，出沒者也多為白天少見的“朋客”族類。比起我們來，街頭更少的是行人和喧聲。也許他們都躲在一點不少於白天的汽車裏去了。而汽車雖多卻極少鳴笛。反是大馬力的摩托狂飆而過的尖囂大煞風景。但違章建築或攤點基本是絕跡的。人行道除了零星報攤、水果攤外，看得到的隻有整潔有序而氣氛歡快的街頭酒吧。
隨處都有的街頭酒吧，無疑是最具溫情的都市夜景了。棕櫚樹下，明亮的燈光，閃閃發亮的刀叉，芳香四溢的大號啤酒杯和酒客們紅樸樸的臉膛交相輝映。但人們大多似在竊語，因而仍不覺喧鬧。時而有幾聲笑語劃破深藍而雲團攢動的夜空，便引來路人好奇的注目。偶爾也會有一對青年離席起舞，為他們拉手風琴的是個圓滾滾的黑人老頭，深受鼓舞的他搖頭晃腦，快活的琴聲又引來幾個吮冰淇淋的女孩，她們的花短裙在多彩的夜風中飛舞……
這種時候，作為遊子，你的思緒不可能不頻頻飛越時空。尤其在杜賽爾多夫郊外那月華如水、幾為綠林淹沒的賓館庭院獨步時，我一麵歎羨，一麵竟奇怪地生出返鄉的渴望。這無疑也是我固執地要以杜塞爾多夫之夜為題的原因吧。而那夜之我確也真切地體悟到，何以在遊子心目中，終覺“月是故鄉明”；隻因那兒還留著他的靈魂、他的影。而無論何處，隻要是和平而友愛的，都不乏誘人的特色與美感。而那份特能撩撥遊子之情的神秘氤氳，原是種共通的人性之美。如那遠濃於燈彩的人情味兒，那不求相類、隻求擁有更多美好“夜色”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