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科隆到慕尼黑,平生頭回見識了歐洲的火車。因為這原因;因為天氣暴熱到35度;因為普通車廂沒空調沒飲水而不得不大開車窗;那份熱,那份奇快速度帶來的輪囂,那份歐洲竟還有這種列車的失望感,都使這6個小時,成了我訪歐中印象最深的經曆之一。

當然還因為與中途上車的德國老頭那個把小時的“交流”。

說他老其實是不公平的。細看他不過五十開外,典型的日耳曼臉型上架著副黑框眼鏡,加上頭已半禿,看上去才覺老相。卻也給我以和善感,及一種和隔間那群狂飲啤酒、嘯唱不已的德國小夥明顯反差的老派紳士感。他一手拎個公文箱,一手持把很大的煙鬥,大熱若此仍西服革履地出現在我的廂門外,向我微笑,征詢能否進來時,我不禁有些惶惑。因為這6人座空廂本非屬我,見它空著才溜來睡了一覺。而盡管再無旁人,他仍一絲不苟對著票號,在我對麵坐下。盡管這車不禁煙,但點煙鬥時,他仍向我作了個能否抽煙的手勢,我會意地也掏出煙來點上一枝。他立刻朗聲而笑。我們的“交談”就此開始了。

空幫哇?他連說三遍我才明白他把我當日本人了。趕緊用僅會的幾個英語單詞答:chinese、china。哦!培(北)京!向(上)海!也斯!我說:江蘇,南京!無奈他並沒聽懂我的意思,比比劃劃又用德語咕嚕了一通,見我一概回以no,他失望地直聳肩。默了會,卻又突然迸出個“馬馬虎虎”來。我猜他大概去過中國,想問他卻又開不成口。正困窘間,眼前一黑,列車又過隧道了。刺耳的囂聲被隧道放大得幾乎要錐穿耳膜。我不禁捂住耳朵。這使那老頭很開心,幾分鍾後列車鑽出隧道,他大笑著伸出左臂,右手切菜般從上到下剁了十幾下。我更迷茫。好在緊接著列車不停地在一長溜隧道中鑽進鑽出,使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也在胳膊上剁幾下,表示隧道真夠多的。同時索性用中文說出我的種種感受。老頭一頭霧水地聽著,卻也手舞足蹈神采飛揚地用德語“回答”著我。就這樣,我們似乎找到了溝通的辦法,就是連猜帶估,各說各的,管你懂也不懂。不知情者,還以為我們談得挺投機呢。而我們也確很興奮,個把小時一晃而過。以至列車在一個車站停下好一會,老頭才猛省地抓起皮箱,招呼也沒打就衝下車去。我追到車門口送他。他因此而大為激動,一把握緊我的手,使勁搖了幾下,差點把我拽下車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撫著生疼的胳膊,我心頭隱隱有些悵然。人生有種種困境,沒想到語言的障礙卻也如此令人無奈。“交談”了這半天,我們連彼此的名姓都沒弄清!

然事後想來,其實我們的邂逅還真夠投機甚至是默契的。雖然所談很可能南轅北轍,但我們都從對方的眼神和手勢中,清楚地讀懂了那人類間任何種族或語言的隔膜所無法消解的兩個字:友情。而一個人無論有多窘困,獲此二字者,不亦足乎!便浪跡天涯,又何懼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