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題目本該叫“騎馬上山”或“走馬上山”,一看就透著瀟灑。可我實在不好意思誇這個口__我兩手緊抓的不是韁繩,而是馬鞍上特製的鐵環,目不斜視地繃著身板,由馬伕牽著那鼻息沉重的老馬,一步一顫地攀向高崖。
山是貴州銅仁的九龍洞。山勢不算太險,卻曲曲彎彎,陡坡眾多。風景也美得可以,身後是玉帶般蜿蜒的錦江,身前是青幽峭拔的奇峰怪壁。有眾多山民在此牽馬帶客,成為又一個頗富剌激的旅遊項目。說它剌激是對都市人而言,這種體驗比偶爾在平地遛一圈馬更新鮮有趣。此外還多少有些驚險。山道漫漫,寬不過一米多。一側緊挨峭壁,一側卻是百丈深崖。每到彎處,尤其是石階拐角,馬兒的後蹄距路沿不過十來公分。有時簡直已懸在虛空了。倘那馬兒不小心來個馬失前蹄的話,我的天哪!所以我一路上無心賞景,隨時警戒著如何不從馬背上掉下去,如何在萬一來臨的刹那,能從墜崖的馬背上掙脫__雖然在沒處墊腳的情況下,讓我從不動的馬上下來都有些膽怯。
好在對馬的同情多少轉移了我的擔憂。那馬兒真苦!坡陡人沉,砂土路崎嶇而易滑,間或還有段高高的石階。馬兒一步一掙,時時打顫且鼻息如喘,不一會就大汗淋漓。而目的地還遙遙地藏在萬木叢中,影子也不見呢!不知是栆紅馬耍小聰明,還是它剛好鬧肚子。總之它一路上不斷停下,任馬伕吆喝,就是不動彈。好一會,拉出點屎來,複又攀登。壞東西,又屙了!馬伕為多跑幾趟吧,揚鞭欲打,總被我製止。有一次馬兒掙向崖邊的滴水處欲喝口積水,馬伕終於抽了它一鞭。我勃然怒吼:讓它喝!嚇得馬伕再也沒舉過鞭子。而我卻並沒有平靜,心裏升騰著一種作孽感,也不知我哪來這麼大的火。恨馬伕太心狠太貪婪嗎?是的,胯下這馬,多像臧克家筆下的《老馬》嗬:總得讓大車拉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裏扣/它把頭沉重地低下!
而隱隱的慚愧和對自己的某種失望,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早年的我,曾做過《我願是一頭毛驢》的詩,豪氣衝天地吟什麼:盡管我不能馱著勇士去衝鋒殺敵/但我會在騾馬過不去的羊腸小道上/運輸份量重於我的物資/隻要主人把鞭梢一指/我都願意去嗬我都願意去__可實際上呢?還不到50歲的我,卻隻會抖嗬嗬地“坐”在可憐的馬背上了!當然,人畢竟是人,馬畢竟是馬。你說馬也好,道驢也罷,終究隻是種比興,當不得真的。但當年之我確也曾有過滿腔豪情,是什麼如此快地銷磨了它?
目的地到了。付錢時我才剛發現似地猛省到,其實馬伕也一點不比馬兒輕鬆。渾身幾無幹處,紅赤的臉汗糊得睜不開眼睛。而她還是個50開外的瘦小老婦!這麼艱苦的山路,讓我跑起碼個把小時,她和馬攏共才掙十塊錢!而當我遊完洞下山時,卻見她又拽著那可憐的老馬,馱著個大胖子往山上趕了!
如山般堅忍的馬兒,如馬般含辛茹苦的山民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