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河現為蘇州西山鎮的所在地。20多年前我在那裏呆過近10年。而今重遊,無論我如何尋覓,還是很難找回往日的記憶了。那逼仄破舊的鎮街,已被許多井字型排列的新建築取代。狹窄的土路變成寬坦而標準的公路。昔日藏於深閨無人識的金庭山色,因太湖大橋的通車而嶄露頭角。過去不可思議的大酒店、超市、歌舞廳也應運而生,林林總總竟有幾十家。過去清一色灰仆仆地瑟縮於山腳下的毛石民居,竟也一變為鱗次櫛比的新樓,其中還有那麼多紅紅綠綠半中半歐的別墅式建築,高高低低喜不自勝地散落於綠樹青山之間。徜徉其間,我的感覺可想而知。卻也有別一種複雜的情愫,時隱時現地盤恒。

變化無疑是巨大的,甚至是暴發式的。然變與不變也是相對的。新的、富麗的未必便是理想的;劇變中也有些可能是永遠不會也不必大變的東西,如湖光山色,如茶園、桔林和草中的獐子;如靜寂的夜晚,如散發著新稻香息般純樸的鄉音,都一如既往地賦予我親切而略帶酸澀的美感。某種感觸,則或許來自我的懷舊心理。比如那富有曆史積澱的古鎮的消失,那飛簷翹角、木格紙窗的老房子的毀滅,山裏采石的炮聲,幾乎為汽車摩托和三輪小車取代的肩挑人杠的勞作畫麵,和那極富特色如榴花般小巧的農家桑籃的淡出,都不免讓我有所失落。但這還是不難理解的。我所遺憾的是這樣一些東西:似乎人們在求變的同時,對文化的沿續、特色的保留、乃至精神的建設方麵,顧及得少了些。某些該留的破壞了,某些不該留的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東河新鎮就給我與別的新鎮陳陳相因,失卻特色的遺憾。而居民的新居美則美矣,富麗的門楣上卻常煞風景地嵌著一麵麵鏡子,大的竟至尺把見方,小的則品字形地一鑲三麵。這“照妖鏡”裏折射的,恰恰是富足未必能填滿精神空虛的真理。禁忌源於人類對自然和人生缺憾的深層恐懼,亦可理解,但解脫的方式卻未免過於原始,與現代精神的不諧也委實太尖銳。

入夜,遠山被無際的黑暗融化成一線殘墨,近樹也無言地淡隱於霓虹的陰影中。漫遊街頭,恍若回到了都市的某個角落。唯有樓角那十五夜碩大而微紅的圓月,引我到舊時的夜晚。那時,這裏分明是蛙鼓和流螢交織的稻田呀!換了人間的夢幻感,又一次籠罩了我。遺憾的是新鎮之夜煊煌卻太過寂寥,不到8點,就連偶見於舞廳前的幾個穿皮裙女子的身影也無影無蹤了。我並不覺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個需要變革的傳統,問題是從這頭逛到那頭,我耳中連續著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這就是新鎮主要的文化生活嗎?想起白天我幾乎找不到賣報的,想起別的小鎮之夜也這般岑寂淒清;麻將、紙牌或幾張已不太時興的桌球台子,再加上哼哼哈哈大播“拳頭加枕頭”的錄像廳,似乎便是一些暴發起來的新鎮最普遍的文化景觀了。無怪富裕了的青年人仍會熱切地擠向大城市去。文化的變革和建設顯然不可能象經濟般暴發,而從眼下來看,某些小鎮的主人似乎還沒意識到變化的必要。他們陶然其中,他們的下一代會不會也受此熏染而“輪回”其中呢?幸而,朝暾初升的時候,我在車站看到那麼些朝氣蓬勃的中小學生,一夥夥騎著變速車,象林間的小溪般,從從濕漉漉的叢林間,從如煙的霧氣裏流出,彙向國旗獵獵、嗽叭歡喧的學校。霞光將他們的臉龐染得紅仆仆的,未來象越升越高的太陽,在他們充滿希望的眼前閃爍;我的心情也被朝霞點燃一般,倏然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