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是來鄉下參加壽宴,但他把他公司的小張帶在身邊,時不時支使他做點什麼事。當我硬著頭皮接近他們的時候,我聽到小張在問:“周董,需要我為您盛點麵條嗎?”
“嗯,記住我的喜好,不要蔥。”五姨父倨傲地說。
麵對這個有著獨特飲食習慣的社會精英,我不自覺矮了半截。我以龜速挪到了他身邊,輕聲喚他:“五姨父。”
他好像並沒聽到。
“周董!”
我豁出去,大聲喊道,而他這次終於聽到了。他回過頭,好像才發現我在他身邊似的。他問:“有事嗎,顧盼盼?”
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隻卑微的蒼蠅。
“周董,多日不見您的氣色越發好了。”
“是啊,總比被人當眾打臉氣死強。”他陰陽怪氣地說。
“周董,我年輕不懂事,請您原諒,我先幹為敬。”
我說著,把滿滿一杯紅酒都喝了,臉也一下子變得慘白。五姨父裝模作樣地說:“咦,你怎麼都喝了,也沒人讓你全喝了啊!”
“周董,請您原諒。”
我並不介意在那麼多親戚麵前丟人,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更注重自己“高端企業家”的形象,最怕的就是別人說他飛黃騰達後就翻臉不認人--雖然到現在也沒人這樣說過。我把低姿態擺得足足的,他也不好再當眾不給我臉,隻能陰笑說:“雖然你說話很不好聽,但我一個文化人,一個儒商,怎麼著也不能和你一個小姑娘計較。這樣吧,你把這酒喝了,以前的事兒就一筆勾銷,怎麼樣?”
我看著他杯子裏的白酒,艱難地咽了下口水。
“好。”我笑著說。
我一仰脖,把酒都喝了。五姨父都傻了,說:“你還真喝啊!”
“嗬嗬……周董,請原諒我。”我被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傻孩子,他是你姨父,大家都是親戚,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真是傻孩子!”
五阿姨看起來也是傻了眼,急忙安慰我,而我雖然意識逐漸模糊,卻也知道她隻是想看好戲罷了。要阻止我的話怎麼早不來?可是,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問心無愧,也對得起我家人,不會讓他們蒙羞了。
“薛林溪,你說我從來都隻會逃避,但你說錯了!我早就不是當初那個顧盼盼了!”
我大聲說著,用力把酒杯往地上一摔,隻覺得豪氣萬丈。一股暖流從胃裏直達腦子,我整個人好像踩在雲端。我聽到什麼人在說“周董”,一個激靈大吼:“周董來了?快唱一個!”
在我的高呼下,周遭更加喧嘩。我就近抓住了被包圍起來的“周董”,逼著他唱《雙截棍》,又哭又鬧,他不唱就不肯撒手。“周董”的手比我想象中要溫暖得多,他身上還有清淡的味道,簡直讓我不想離開。我好像樹袋熊一樣扒著他,順手抓了兩根筷子塞他手裏:“我要聽《雙截棍》。”
“顧盼盼!”他似乎生氣了。
“周董”好像在罵我,但我一點不介意--被偶像責罵也是一種幸福。我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周董啊,雖然你是大明星,但也不能忽視了日常的練習。你怎麼就不會唱你的成名曲了呢?這樣吧,我給你唱一段?”
我說著,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筷子,就開始唱歌。我一邊唱一邊用力揮舞筷子:“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這個社會就是白癡無敵!快來看白癡風生水起!”
就在我唱到最後,把筷子猛地一敲時,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我趴在“周董”身上不肯離開,沒想到媽媽衝過來給了我一巴掌。她大聲說:“顧盼盼,你都三十歲了,能不能不要再丟人了!”
“媽……你打我!你為什麼又打我!”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媽媽因憤怒而格外扭曲的麵容,被壓抑多年的怒火終於完全爆發出來。媽媽在說什麼我都不去聽,隻聽到一個關鍵詞--三十歲。這個數字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軟肋。我用力一拍桌子,憤怒地說:“你也知道我是三十歲而不是三歲?我都三十歲了,你還打我,你覺得這樣像話嗎!是,我是給你丟人了,從小到大我不斷地給你丟人!你們有一個乖巧懂事的顧淩就好了,還把我生出來做什麼!我那麼沒用,死了算了!”
我說著,隻覺心如死灰,想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一片混亂中,有無數人在拉我,有無數人在說話,而我一句話也聽不清。我覺得頭好像被什麼東西用力一砸,眼前一片漆黑,然後意識也逐漸抽離。在喪失意識前,我最後見到的好像是薛林溪冷峻的麵容。
我想,我一定在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再次醒來已經是十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睜開眼睛,看著熟悉的天花板,我翻個身,習慣性賴床,然後突然打了個冷戰,瞬間清醒過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住到原來的屋子裏來,我揉揉眼睛,一切都沒變。我覺得頭好像被鋸開一樣疼,身體每一寸骨頭都在咆哮,喉嚨幹渴得厲害,強迫自己坐起身來,在床邊發現了一杯水。我咕嘟咕嘟把水喝光,然後終於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事情。
我道歉了,喝酒了,然後好像看到周傑倫,周傑倫變成了薛林溪,最後還唱歌了……不對啊,怎麼會看見周傑倫?是在做夢吧!我好像還夢見我媽打我了……真是一場噩夢啊。
就在我摸著隱約作痛的臉頰時,顧淩進來了。她看看我,問:“還要喝水嗎?”
“不用了,謝謝。”我下意識說。
“臉還疼嗎?”
“什……什麼?”
“顧盼盼,你也太不像話了!昨天那麼多人在,你怎麼就當眾發了酒瘋,你看你把媽氣的!”
我沉默,腦海中不斷回放著昨晚的情形,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麵終於被串聯了起來,我摸著自己的麵頰,心中一片蒼涼。我低聲問:“我是怎麼回來的?”
“你喝醉後又哭又鬧,死賴在一個叫薛什麼的人身上,我們本想把你們分開,可是你見誰打誰。後來還是他把你哄好後送回來的。”顧淩說著,白了我一眼。
“薛什麼?不會是薛林溪吧?”我訕笑。
“好像是叫這個,他還讓你酒醒後去公司找他。”
我的酒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恐懼就這樣迎麵而來。我痛苦地捂住頭,這時媽媽推門進來,把水杯放在我床前,嚴厲地質問:“顧盼盼,你不給我們全家丟臉就會死嗎?我以為你是誠心改過,可我真的沒想到,你隱瞞本性就是為了在那種場合再次讓我們丟臉!女孩家家的喝醉酒,還發酒瘋,你不覺得羞恥嗎?”
“我錯了。”
清醒狀態下的我早就沒了昨天的勇氣,低眉順眼地承認錯誤,但這並不能阻止媽媽罵我的心。她逼著我向五姨父道歉,而我沒回答。她急了,大聲說:“聽到沒?”
“我不道歉。”我輕聲說。
“顧盼盼,你把杯子砸到了五姨父的腳上還有理了你?快去道歉!”
媽媽氣極,伸出手又想打我,然後隻聽到一聲巨響,原來是爸爸在重重拍桌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爸爸發火,她們也都愣住了。媽媽的臉色變幻無窮,嘴巴顫抖了幾次要說話,而爸爸搶先說:“你鬧夠沒!是不是真把女兒逼死你才滿意?”
“死老頭子你胡說什麼……”“要不是你妹夫逼盼盼喝酒,她會醉,會發酒瘋嗎?我從沒見過一個大男人和小姑娘過不去!”
“什麼,妹夫他……那他也沒逼著盼盼喝啊,還不是她傻!”
“王素芬,你閉嘴!我從沒見過有誰像你這樣幫著外人不幫自己親閨女!盼盼是有不對的地方,但有誰這輩子沒犯過錯?不管她做了什麼傻事,她都是我閨女,出什麼事都有我頂著,不許別人欺負!”
爸爸說著,眼睛一紅,身體也在顫抖。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於強烈,他不再看我們,自顧自地往陽台走去,而我急忙跟了上去。陽台上,他出神看著那盆鮮豔的太陽花,我也突然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好。爸爸沉默了很久,終於說:“盼盼……”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下意識地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爸爸問。
“我總是闖禍,給你們丟人了。”
“不,你不該為這個道歉,事實上我從來不在乎這些……你是我最優秀的女兒,盼盼。”
我詫異地看著爸爸,總覺得自己聽錯了--在我再次給他丟臉之後,他這樣說,不會是氣糊塗了吧?爸爸看著我,說:“盼盼,不要總是和淩淩比,你和淩淩是不一樣的孩子。淩淩聽話、懂事,你熱情、善良,你們都是一樣的出色。”他頓了下,接著說,“雖然,做父母的盡量要一碗水端平,但每個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我已經準備好了他對顧淩的讚美,但他說:“你媽媽偏心淩淩,但我更偏心你一些。”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總覺得他在騙我。爸爸笑了:“不信嗎?淩淩從小到大都不讓人操心,我隻記得她拿著獎狀的樣子,而我記得你闖禍時紅紅的眼睛,撒嬌時軟軟的聲音,還有躲在我背後的樣子……盼盼,你是我最寶貝的女兒。你的個性就好像玫瑰的刺,會紮手,但是喜歡你的人會更愛那嬌美的花朵。盼盼,不要變成你所討厭的那類人,你隻要做自己就好。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換得你平安喜樂。”
聽著聽著,我幾乎要控製不住哭泣。我從不知道,爸爸對我有著這樣深沉的情感。我把頭埋在爸爸的肩膀上,突然發現在我心中無所不能的爸爸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背有些佝僂--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他已經不再是兒時那個能把我一下子舉起來,拋到空中的偉岸男子。
可就算這樣,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還是帶給我無盡的安全感。
這就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