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曹操(2 / 3)

魯迅先生的話,是有大見識的,他說:“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盡管,建安七子中的絕大多數成員,是他們父子的部屬,在相府那兒拿工資,領補貼,享受局級或者處級待遇。孔融甚至當到政府的建設部長,這項任命,要沒有為丞相的曹操畫圈,漢獻帝也不敢任命他。雖然後來到底砍掉了腦袋,但是,在他沒有出事以前,曹氏父子對他,對七子的其他文人,是一種文人與文人的同行關係,而不是主子與奴仆,帝王與臣僚的關係。

漢代的司馬遷和司馬相如,以及枚乘、嚴忌、桓寬、王褒之輩,好像沒有得到過這份平等的待遇。

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國較早從絕對附庸地位擺脫出來,以文學,或主要以文學來謀生的文人,也是較早不以服務帝王為己任,不以官方意誌為準繩,按自己意願寫作的文人。他們追求自由不羈,企慕放任自然,讚成浪漫隨意,主張積極人生,並對禮教充滿叛逆精神,成為中國非正統、非體製文人的一種樣本。魯迅先生在一篇題目很長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的作品中,認為他們的文學態度,可以用“尚通脫”三字來概括。到了魏晉南北朝,由阮籍,嵇康,陸機,潘嶽,陶淵明,謝靈運,一脈相承下來,“通脫”則更加發揚光大,成為中國文學發展的潮流。

所謂“通脫”,說到根子上,是文人對於創作自由和個性自由的追求。

然而,文學邁出的每一步,總是要付出或大或小的代價。任何新的嚐試,總要打破舊的格局,而一旦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舊秩序維護者的抵抗、反撲。倘若探索實驗,還在文學的範圍以內,至多視作離經叛道,猶可容忍。倘逾軌出格,使得利益格局發生變化,這時,若不刹車,若不就範,某個文人的腦袋,有可能撞到刀口上去。

同是殺身之禍,曹操以前和以後的文人,便有了本質上的不同。

屈原被楚靈王趕出了朝廷,他隻會在汨羅江邊,眼淚鼻涕一大堆地傷心哭泣,絕不敢革命;司馬遷犯了“錯誤”,他寧肯忍受漢武帝的宮刑,在蠶室中將淚水往肚裏吞,也不敢跑出去造反。而在曹操以後,那個阮籍,對不起,大醉三十天,硬是不理會你司馬昭。那個嵇康,你可以殺我的頭,但在下刀子以前,你得讓我撫完一曲《廣陵散》。這等風骨的文人,你能讓他在威爾特郡潘布羅克伯爵的莊園裏,為詹姆士一世站崗嗎?

所以,曹操了不起,他給文學史帶來紛繁複雜的變化,先是文人品類的非單一化,然後才有文學世界的多樣化。一個文人去為帝王站崗,也許能使這位統治者添些許風雅,但所有文人都去站崗的話,這太清一色的文學史,怕就不那麼好看了。因此,曹操的這一手,自覺的行動也好,不自覺的行動也好,“善莫大焉”。

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文人的,曹操得算一個。他的詩寫得有氣概,他的文寫得有聲勢。而且,在他作為一個藝術家,而非政治家的那一刻,其實是個很浪漫,很多情,很講朋友和義氣的詩人。譬如,他花重金,把蔡文姬從匈奴單於手裏贖回來,不完全是她的《胡笳十八拍》寫得讓他感動,更重要的,她父親蔡邕是他的朋友。而且那是一位大學問家,他要求回漢的蔡琰,將她父親已被戰亂毀滅的圖書文字,整理出來,不致湮沒。這種對文化、對文學的開放的精神,包容的姿態,也不是所有的領袖人物,都能具有的胸懷。

應該看到,他在平定呂布,陶謙,公孫瓚,袁紹,袁術以後,黃河流域有了一個初步安定的局麵,加之他手中漢獻帝這張王牌,對士族階層,對知識分子,具有相當的招徠作用。“是時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延攬了一批像崔琰、孔融這樣的大士族和大文人,遂形成了中原地帶的文化中心。當時,到許都去獻詩作賦,吟文賣字,便是許多主流和非主流文人競相為之的目標。因此,在中國,一旦落到肚子吃不飽,生活不安定的時期,領導人便隻會革命文化,而顧不上建設文化的。尤其出身於草根階層,文化低,素質更低的皇帝,便以掃蕩文化為能。

由於大局已定,此其時也,許都的文學氣氛達到了高潮。《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對活動著許多文人墨客的這個中心,有過這樣一段評述:“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孔融,楊修,陳琳,劉楨,徐幹,阮瑀,應瑒,和從匈奴贖回的蔡琰,真可謂濟濟一堂,競其才華。劉勰距離這個時代約兩個世紀,來寫這段文壇盛事,是相當準確,並具有權威性的。

曹植《與楊德祖書》中,說到這番繁榮景象,不免為他老爹的氣派自負:“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此魏,足下高視於上京……吾王(曹操)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看起來,曹操是振一代文風的始創者,而曹丕曹植是不餘遺力的倡導者。所以,在三國魏晉文學中起先河作用的,正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他們開創了文學史上的一個新時期。那時,他們的浪漫行徑,風流舉止,自由作風,個性色彩,恐怕連後世的文人也深感不及的。

有一次,曹操派手下人邯鄲淳,去看望曹植。據《三國誌》裴注引《魏略》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於是,乃更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從這裏,我們看到建安文人的浪漫,豪情,和無拘無束的自由。這和司馬遷《報任安書》裏那種對於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態,和司馬相如給皇帝獻賦時的那種唯唯諾諾到諂媚依附的神情,多了一點作家的自我意識,和不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