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諺語或寓言,都因其形象生動,典型意義,以及富涵哲理,言簡意賅,而具有長久的生命力。

中國民間的“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諺語,以及典故“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成語,都因為其情節的十分缺德或相當缺德,而千百年地流傳,直到今天仍具有極其鮮活的生命力。

“過河拆橋”本來是很損的了,現在,小毛驢賣了力氣,將糧食磨好以後,還得把命搭上,可見這個小毛驢的主人,沒良心到了極點。看來這個宰驢的無賴,第一狠毒,第二殘忍,第三背信棄義,連眼皮也不眨,就開了殺戒。毛驢服了,扔下兩句話,厲害!厲害!因為它剛拉完磨,還沒有歇過氣來,一把刀在其眼前晃著,有什麼法子呢?隻好任其大卸八塊,投到鍋裏,和以大料茴香,成為鹵煮驢肉。

漢代的淮陰侯韓信,一個絕對的軍事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不是一個絕對的政治家,他想不到劉邦是卸磨殺驢的老祖宗,因此,我想他對那頭驢的感想,深有體會。因為,當他在雲夢,可能是現在洞庭湖一帶,被漢高祖劉邦抓起來問罪的時候,他沒說“卸磨殺驢”這句民諺,而是說了一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意思相類的話,足見他和被宰的驢所扔下兩句話,厲害!厲害!是有同感的。據考證,毛驢這種牲口,上古時期,中原地區不產,是漢代才從西域引進的家畜,當時還未大量繁殖、普遍役使,所以,這位受過胯下之辱的將軍,隻能發出這樣的感慨了。

劉邦立國,張良,蕭何,韓信,最有功勞,韓信的戰功甚至更顯赫些,所以,封楚王。其實在楚漢相爭時期,韓信多少了解一點劉邦這種無賴習氣,就說,為了指揮作戰,號令部眾,你就封我一個“假王”吧!劉邦那時被項羽打得暈頭轉向,很需要韓信為他賣命,便裝作大發脾氣的樣子:真是荒唐,當什麼假王,要當就真格地當王。因為韓信平楚有功,遂封楚王。等到劉邦江山坐定,覺得韓信是個尾大不掉的實力,就防著他,當然,一直也對他放心過。而這個韓信,認為自己是楚王,在巡行所屬縣邑時,免不了帶著前護後擁的甲兵。有人向劉邦告密,說他存謀反之心。劉邦一想他不但善戰,還有實力,更有地盤,為防激則生變,接受間諜頭子陳平的建議,假作天子巡狩,會諸侯,放一個煙幕彈,趁此機會把他擒獲,將他押回鹹陽。

韓信沒料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半點舊情不念,於是,這個縛在檻車裏的階下囚,扼腕長歎:“果如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功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這句話雖然不如“卸磨殺驢”精練簡潔,但可以想像韓信說這話時,一定很氣憤,也一定很懊悔。

為什麼氣憤?劉邦的手段透得卑劣。其實韓信不了解,封建社會裏的開國皇帝,即或不是流氓,也是不反對使用流氓手段,來奪取江山和鞏固政權的;為什麼懊悔?當初不該不聽蒯通的話,如果自立門戶,劉邦也許打不下天下,坐不成江山,說不定現在和他平起平坐?

蒯通就是他說的“果如人言”的那個謀士,是這句話的最早創意者,版權應該屬於他,毫無疑問。當楚漢相爭未定局時,他曾經跑去給韓信進言:“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於是建議韓信“叁分天下,鼎足而居”,還引文種、範蠡輔佐越王勾踐複國後被棄絕的例子,說明“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烹”的道理,韓信的牢騷,由此延伸發展而來。

韓信是位了不起的軍事家,在用兵上,多多益善。但在政治上,卻不是劉邦的對手。別看他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運籌帷幄,得心應手,在官場上,就常有敗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是舉足輕重的一個方麵,也未必不想稱王成霸,可他對蒯通說:“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以事,吾豈可以以鄉利背義乎!”

他曾經批判過項羽的“婦人之仁”,結果他自己卻感情用事,成了一個大老娘們,估計他對蒯通說出這番充滿知遇之情的話時,眼中說不定還閃著淚花咧。政治家在決策時,要是攙進了私人因素,無有不敗的。攙得越多,敗得越慘。韓信“載人之患”,“懷人之憂”,“死人以事”,作為一條漢子,絕對夠格,作為一個朋友,天下難尋。但他不知道劉邦為了維護他的政權,是一點也不能漢子似的講義氣,也不能朋友似的講交情。

老實說,從一開始,對他就十分防範,百倍警戒的,從來也沒有放心過。要不是韓信南征北討,立下汗馬功勞,劉邦能不能當上皇帝,還是未定之數。但一旦坐穩江山,對不起,就要收拾這些有功勞,但不放心的元勳了,也不念往昔為他拉磨的曆史了。這也不僅僅劉邦如此,封建社會裏很多皇帝,立國以後,都按照卸磨殺驢的原則,無情地對待當年共生死的戰友,打江山的夥計,相濡以沫的患難之交,舍命相隨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