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與作家(1 / 3)

這是一個很不搭界的話題,作家者何?按照王漁洋的話說,“乃一酸丁也”而已。這話說得多少有點損,但在皇帝眼裏的作家,也確實就是這副酸不溜丟的“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小人模樣,大概比孔乙己好不到哪裏去。

在中國曆史上,有些風流儒雅的皇帝,或相當於皇帝這樣的最高執政者,身邊總是有一些作家陪侍著的。連《紅樓夢》裏的榮國府,還有幾個清客給賈政做幫襯呢。清客就是文化人或者作家了,其中有一位叫做詹光的,顯然這名字取得有點兒損,詹光者,沾光也,看來,這種以諧音為名嘲笑以文為生的作家,有點不大恭敬。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從有權,有勢,有錢,有力氣的人身上沾一點光,作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也要養家糊口,也要吃喝拉撒的。

連賈政都有作家侍奉,何況一國之君的皇上?所以,那些粗通文墨,半瓶子醋的陛下,那些狗屁不通,酒囊飯袋的天子,沒有學問,沒有文才,怎麼行呢?駕幸好山好景,不題兩句歪詩,勒石留存下來;逢年過節,不寫兩筆孬字,作墨寶賜給臣下,那還叫什麼九五之尊呢?連慈禧太後,還從雲南找來一位姓繆的貴婦,教她書法,替她寫字呢!

這些被雇用的文人雅士,身份高的,年紀大的,叫做“庭筵講授”。朱元璋朝的宋濂,文學大師,就被請去給他的兒子上過課,通常是先吃飯,再開講。皇帝家的飯不一定好吃,但吃過“庭筵”的文人,卻像得了金質獎章那樣榮耀無比。不過,朱元璋是個愛殺人的皇帝,胡惟庸逆黨案起,牽扯株連,上萬人腦袋落地,連這位文學大師也在其中,逮捕入獄,等候行刑。幸好,他的學生,當朝太子,跳出來救他,你要殺了我老師,我就投水自盡。馬皇後也表了態,一個屯子裏的財主,也懂得不難為家裏的西席夫子,你貴為天子,怎麼能殺家裏請來的教書先生呢?朱元璋對他兒子歎息,傻小子啊傻小子……你值得為之投河嗎?這天底下,文人還不有的是嗎?

大概因此之故,對著皇帝這樣的聽課學生,“庭筵講授”這差使,也不怎麼好幹。朱元璋的後代朱端翊,就在這庭筵上發表過高論:“唐太宗有什麼了不起?不足道也!你們以後不要再對我講《貞觀政要》。”那幾位庭講的翰林院士嚇一跳,因為這個後來躺在定陵裏的皇帝,實在是很不怎麼樣的統治者,明朝就是從他神宗時代開始走向衰敗的。他振振有詞地說:“李世民殺弟欺父,算什麼英主?”當場的禦用文人們,隻得連連稱是。“陛下英明高見,佩服佩服!我們一定要好好改正教學大綱!”至於那些身份一般,年歲不大的庭筵陪讀陪講者,就叫“侍讀學士”了。例如武則天的上官婉兒,那就算是隨叫隨到的身邊工作人員了。這恐怕是講完了文學,再行賜飯,頂多禦廚房裏添兩份小炒,那就是皇恩浩蕩了。

一個作家能夠被召侍奉皇帝,應該說是一份美差,一份資本,一份虛榮,一份官方認可的證書。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點到你的名,是看得起你,你還不要不識抬舉。老實說,也沒有一個作家,敢不識相予以拒絕。譬如胡適,執五四新文化運動牛耳地位的大知識分子,接到遜帝溥儀在紫禁城裏打來的電話,想見見他。遜帝者,就是遜位的皇帝,遜位的皇帝其實已經不是皇帝,但胡適先生還是麻溜趕去拜見了。東漢末年,董卓擅國以後,也相當於皇帝一樣地作威作福起來。為了裝點暴政的門麵,想起了蔡邕,東漢末年的蔡邕,在文化界的地位,與民國初年的胡適相當。他就下令要這位老先生到洛陽來做官。蔡邕正是怕給這個廢帝弑後的軍閥當差,才逃跑的。董卓放出話來:“我這個人是好殺人的,如果蔡先生不來洛陽,對不起,我不僅殺他,還要滅族!”蔡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與其被他砍頭,恭敬不如從命。於是,屁顛屁顛地坐著牛車奔赴洛陽報到,半年之內,被董卓連著提拔三次,官做得很大,位至三公。所以,侍候皇上或相當皇上的最高統治者,是一份俸祿很高,賞賜很多,地位很高的差使,而且也是一份責任很小,工作很少,負擔很輕的差使。

因為皇帝日理萬機之餘,大部分時間是要去照顧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對付那一群性饑渴的女人,不可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和這些作家談詩詞歌賦,文章典籍。封建社會裏好多作家,包括大作家,也很想蒙受這份帝王的青睞。那個“吹皺一池春水”的馮延已,給南唐的中宗、後主捧哏逗悶,那也是快活一生,得意一世的,被稱作風流君臣。

然而,封建社會裏的文人,能吃到經筵那些山珍海味者,終屬少之又少的那麼幾個人。於是,在大多數知識分子眼裏,是看不大起這些皇上身邊的作家,也就是“禦用文人”的。這裏麵,有屬於正直的蔑視,有屬於清高的自負,有屬於眼紅的嫉妒,有屬於吃不著葡萄的狐狸,便說葡萄酸的假惺惺。作家嘛,十之八九,聖人也難例外,都程度不同地呷醋吃味。無不認為自己比那班禦用文人,文才要高,學問要大,資格要老,聲望要好,隻有他才應該被恭請到京城,一頂青衣小轎,從東華門抬進,直到乾清宮禦書房坐下來,與皇帝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可是這座位由別人坐了,隻好作東籬種菊,悠然南山狀了。禦用文人由於太靠近皇帝的緣故,容易得到別的作家難以得到的那些榮譽聲名,權勢金錢。因此,得不著的作家於是乎很生氣,或者生悶氣。“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自戀自虐之餘,抽不冷子金剛怒目,也是應該能夠理解的。

禦用文人不招人待見的方麵,也是令同行頗為齒冷的,就是他有機會在皇帝耳邊嚼舌頭根,或者參奏哪位作家一本,或者密報作家可疑動向之類,深文周納,是叫人吃不了兜著走的。清代很多文人“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一道查抄聖旨下,合家合戶充軍發配,罰往烏蘇裏台給披甲人為奴,都是這些禦用文人給皇帝舉報的結果。因為要在字裏行間挑起毛病來,同行是最行家裏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