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人到西天取經,到天竺販胡椒,證明了兩點:第一,唐全盛時期,具有能做任何事情的強大經濟實力。正是整個社會富庶,百姓安康,才產生這種消費欲望,才不遠萬裏去求取精神產品和物質產品。第二,唐全盛時期,具有做成任何事情的堅定信念,盡管知道印度離中國實在太遠,盡管知道翻過喜馬拉雅山,非同小可。但唐僧師徒,曆經艱難險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到底達到目的,到底取得經歸。為了嘴巴痛快,舌頭痛快,腸胃痛快,不惜功本,大費周章,到底將胡椒弄回來,到底成為佐餐佳品,在中國曆史上,也隻有大唐帝國的臣民行得出來。
相比之下,嗣後宋元明清,就小家子氣了。也許被番邦嚇破了膽,尤其鴉片戰爭以後,凡外來事物,無不視為洪水猛獸,躲之不迭,逃之不及。一朝比一朝畏縮,一代比一代禁忌,恨不能把腦袋縮到褲襠裏,再也找不到大唐帝國那非凡的風範了。
別的不說,對於胡椒的計量,唐人口氣之大,以“石”為單位,後人口氣之小,以“克”為單位,也是天壤之別。按現藏於中國曆史博物館的武德元年的銅權,知道唐朝的一石相當於今天公製的79320克,近80公斤。後來的中國人,到副食品商店,頂多買上一兩半兩胡椒,足夠全家吃上一年半載,就以公製的“克”為計量單位了。“石”和“克”,一字之差,前者的大手筆,顯得意氣風發,後者的小兒科,是那樣的摳摳搜搜,也就讓人不得不憧憬唐朝的氣魄了。
公元777年(唐大曆十二年)三月,當中國曆史上數得著的權奸、頂尖等級的貪汙犯,官居一品,擁有權力勝於帝王的宰相元載,終於從他生命的最高峰巔,一頭栽下來,賜自盡,在萬年縣,一隻臭襪子塞進嘴,生生絞殺;同時,他的妻子,他的兩個兒子,他的秘書和文書,他的在宮廷裏麵的內線,統統伏誅以後,一件堪稱中國貪汙史上的驚世奇聞,在長安城裏出現了。
可惜那時沒有DV,沒有數碼相機,這難得的起贓檢閱場麵,竟埋沒了。
在元載所居的大寧、安仁二坊,以及他祖廟的長壽坊,抄出的無數財物之中,最駭人聽聞,最歎為奇觀,最難以想像,最莫名其妙的贓物,就是擺滿大理寺(最高法院)裏的那八百石胡椒了。
按唐時一石的重量,為79320克計,那麼,800石胡椒,總重應為63456000克,也就是63456公斤,將近64噸。不僅夠長安百萬市民敞開吃用一輩子,即使像沃爾瑪、家樂福這樣全球雜貨供應商,一個會計年份裏的胡椒采購量,也未必有我們中國唐代這位權奸收藏的贓物多。
貪汙現象,並非中國特有,在世界範圍內,隻要擁有一定權力,就有權錢交換的可能,權力越大,可能性越大,職務越高,犯罪率越高。總統玩女實習生,留下做過手腳的裙子,總理養私生女,由國庫掏錢長期贍養,國防部長販賣軍火,取得大筆回扣,哇啦哇啦的國會議員,私底下接受紅包,指手畫腳的閣僚政客,一直拿著財團奉送的津貼,所有這些自號為文明國家的官員,隻要摘下白手套,幾乎沒有一雙手是幹淨的。
但外國官員貪汙,很少有中國這些出身自小農階層的官員,貪汙得如此下作,如此齷齪,如此變態,如此匪夷所思的。你元載,貪汙什麼不好,哪怕以權易色,玩一百個女明星,女歌星,女實習生,也比囤積這八百石胡椒強啊!
那一院子來自天竺的胡椒,稱得上是從那時以後,世界貪汙史的一個極具黑色幽默意味的記錄。你可以說他白癡,你也可以罵他傻×,我始終弄不懂,元載幹嗎這樣執著,這樣執拗,這樣堅決,這樣不可理解地,要積攢下來這64噸胡椒?
他吃?清人丁耀亢在其所著的《天史》一書中,這樣疑問:“人生中壽六十,除去老少不堪之年,能快樂者四十多年耳。即極意溫飽,亦不致食用胡椒八百石也。惟愚生貪,貪轉生愚。黃金雖積,不救燃臍之禍,三窟徒營,難解排牆之危,事於此儕,亦大生憐憫矣。”
他賣?因為,胡椒之來之不易,因為,胡椒之非常需要,因為,胡椒實際上屬於奇貨可居的壟斷性商品,因為,胡椒之耐儲存,幾乎不可能貶值的貨幣作用,這位出身貧寒的政治家,莫非是從經濟角度出發,準備囤積居奇?但囤什麼不比囤胡椒強?
既然,一吃不了,二賣不了,而且,珍藏之,秘收之,寶貴之,愛惜之,隻能視作這位中國最大貪汙犯之一的元載,一種病態的嗜好,一種精神缺陷的物戀癖。但是,無獨有偶,在中國貪汙史上,元載先生的這種貪汙的奇怪取向,並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毛病,同好者甚矣,曆朝曆代,不乏知音,簡直可以組成一個中國貪汙分子特別嗜好者俱樂部。
宋朝的蔡京,就是與宋徽宗沆瀣一氣的,斷送了北宋江山的權奸,他喜歡吃一種“黃雀酢”,估計很有滋味,很吊胃口,大概類似醉蟹糟魚,屬於醃製的小食品。他好這一口,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好這一口,由於他權高位重,跟宋徽宗琴棋書畫,吹拉彈唱,親密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所以,大宋天下,無人敢不討他的好,更何況討他的好,其實也為自己好。於是,紛紛進獻,絡繹不絕,到他倒台,抄他家的時候,這種小食品,整整堆滿了三大間屋子,從地上一直堆到房梁。
同樣,與蔡京狼狽為奸的童貫,《水滸傳》裏提到過這個無惡不作的太監,也是一個有著奇特收藏癖的貪汙犯。他不知得了一種什麼隱疾,必吃一種“理氣益中丸”。因此,拍他馬屁的人,投其所好的人,想攀附他混得一官半職的人,都表示出對他健康的擔憂,都以進貢這種用地道藥材炮製出來的丸藥,以效忠心。於是,他吃的藥,與蔡京一般,也是將三大間屋子,裝得滿滿的。據說,有人估計,童貫哪怕轉世投胎一千次,也吃不完這些藥丸。
明朝的嚴嵩父子,既是藏金狂,又是色情狂,那就更異類了。他熱衷於用黃金澆鑄裸女,左右侍列,用白銀灌注出女陰狀的溺具恭桶,常備使用。家中藏鏹無算,金銀太多,連隨便用的棋盤棋子,也金打成,銀製就。當時,若能到嚴相府上,陪他下棋執子,就要準備手腕累到脫臼的可能,這也可算是中國式貪汙的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