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在鐵與血的較量中,你不能將敵人消滅,對手也會將你毫不留情地除掉。所以,曆代農民鋌而走險,反抗強大的統治者,起義軍的頭目,無不殘忍野蠻,無不殺人無算。但是,像黃巢以人肉為糧糗的惡行,絕非一般意義的戰場上的較量,而是人性滅絕的屠殺。
這位革命領袖從長安退出來以後,“使其驍將孟楷將萬人為前驅,擊蔡州。節度使秦宗權逆戰而敗;賊進攻其城,宗權遂稱臣於巢,與之聯兵。”結果,他沒想到,碰到了陳州這個硬釘子。“孟楷既下蔡州,移兵擊陳,軍於項城;[陳州刺史趙]犨先示之弱,伺其無備,襲擊之,殺獲殆盡,生擒楷,斬之。巢聞楷死,驚恐,悉眾屯溵水,六月,與秦宗權合兵圍陳州,掘塹五重,百道攻之。”不下,不但不下,趙犨“數引銳兵開門出擊賊,破之。巢益怒……”(《資治通鑒》唐紀卷七十一)這裏所說的“怒”,表明這位革命領袖精神狀態,已經接近瘋狂。
讀中國史,農民造皇帝的反,確是封建社會改朝換代的動力。但在爭奪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領袖人物,不管是成功的,還是不成功的,真正出身於農民階層者,真正“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勞動者,是並不多的。通常,都產生自農村中好逸惡勞的躁狂一族,也就是農村流氓無產者。由於他們具有堅定的“革命”性,野蠻性,破壞意識,盲動力量,亡命的痞子精神,所以,很容易在鬥爭中脫穎而出。
而黃巢,更屬於這類痞子中訓練有素的亡命徒、急先鋒,起義前,他就是一個私鹽販子,起義後,追隨的那個渠首王仙芝,也是一個私鹽販子。鹽作為封建王朝重要稅收來源,曆來統治者對其生產銷售的管製,采取極嚴密的措施。然而,極大的利潤,自然誘發極大的冒險;而極強的鎮壓,也就難免遇到極強的反抗。所以,私鹽販子幹的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以生命為賭注的危險行當。殘忍,狠毒,亡命,冒險,破壞,毀滅,嗜殺,劫掠,便成為職業習慣。
暴虐趨於極端,與瘋狂無異。所以,食人,又算得了什麼,如果黃巢需要這樣做的話,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的。這大概就是一千多年來,從官方史書,到稗官野史,所有描寫黃巢的章節,看不到他的一生,曾經有過任何人性流露的緣故。
無論正史,野史,對於黃巢的評價全是負麵的。可近五十年來,曆史教科書告訴我們,那是封建統治者站在地主階級的反動立場上,對於農民革命運動及其領袖人物的誣蔑。無論如何,農民革命是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然而,若是從黃巢之亂的唐末起,至五代,至北宋,至南宋,中華民族的總體國勢,一直處於不斷削弱的過程之中,這也是毋庸諱言的事實。因此,不禁疑問,黃巢吃了那麼多老百姓的這場農民革命運動,究竟對曆史起到了推動作用,還是起到了促退作用?對中華文明起到了張揚作用?還是起到了戕害作用?作實事求是的考查,平心而論,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都張開大嘴食人了,還有什麼“革命”意義好講?難道因為他反對封建統治,披上一件紅色的“革命”外套,就能把他像野獸那樣以人為食的舉世大惡,忽略不顧嗎?
即使退一萬步,領袖也是人,作為一個人,按王夫之老先生說,“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那麼,加之於這位私鹽販子黃巢頭上的光環,恐怕也就黯然失色了。
像這樣經不起唯物史觀實事求是地加以考量的“革命”領袖,又豈止黃巢一人。其實,據史書有關黃巢的行狀,這位“革命領袖”,可算是一個乏善可陳的人物。
姚雪垠作長篇小說《李自成》,拔高這位明末的類似黃巢的“革命領袖”,不管是為了迎合討好,還是胡謅八咧,竟然有了一點與毛澤東軍事思想合拍的遊擊戰略。這位私鹽販子以“流寇”起家,短期內也取得過天下,甚至比李自成坐龍椅的日子多得多。應該懂得,“流”,是他們這支起義軍的生命線,隻有“流”,才有可能在統治者的縫隙中求得生存空間。最後,居然傻不唧唧地在陳州搞開了陣地戰,壁壘戰,圍城戰,不是存心找繩子套在脖子上勒死自己嗎!
因此,這位先生,一、文不成,始終是一個不及第的秀才;二、武不就,圍三百日食人無算拿不下陳州;三、想被招安,討價還價總談不攏條件;四、想當皇帝,進了長安連板凳也未坐熱,又卷鋪蓋去當“流寇”。是一個基本沒有做成什麼,或從來沒有做好什麼的,讓人無法講出特點和長處的半吊子。
不過,也許他可算是一個詩人。
清代編纂的《全唐詩》,收詩近五萬首,錄有他的詩作三首。因為在中國,不光唐朝,曆代之君,都有愛寫詩的雅興。有的寫得很好,有的寫得很屁。黃巢的詩,屬於後者。《全唐詩》,書名有個“全”字,自然要收黃巢的詩,不過占總量的萬分之幾,說得過去。解放後,社科院文研所編的,收詩六百三十首的《唐詩選》,對他破格相待,與王勃、宋之問、王之煥、賀知章等大家同享被選兩首的規格,很顯然,編委們是看在革命同誌的份上,出於階級感情之抬舉了。在中國詩史上,從來沒有黃巢的份,直到解放後,才獲得革命詩人這頂桂冠。這就是中國人的習性了,喜歡傾斜,一傾斜,臭狗屎也能變成香餑餑,何況黃巢的詩,總還算得上合轍押韻,四平八穩呢!
其中一首《菊花》:“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首詩,更像打卦問卜的籤詞,既有預言的神秘感,也有不第秀才的騰騰殺氣。果然,應了這首詩的讖言,他第一次進長安,還真是什麼花都“殺”,連菊花也“殺”光的冬天。
我估計這首《菊花》詩,應該是在公元880年左右,他挺進中原,直奔洛陽,西嶽在望,臨潼不遠,都城長安已成為他囊中之物時寫出來的。黃巢第一次進長安,是一個應考的舉子;如今,第二次進長安,就是等著當大齊王朝的新科皇帝了。他曾自號“衝天大將軍”,以及這首詩中“衝天”詞語,現在他可以躊躇滿誌地說,那個不讓他科舉及第的唐朝之天,馬上就被他衝破了。
黃巢能有這一天,第一,他得感謝唐王朝進入末期的倒行逆施,老百姓到了活不下去的程度,使他有了造反的群眾基礎;第二,他得感謝統治集團的腐敗,無能,渙散,失控,無法形成合力,使他有了遊走的生存空間。黃巢揭竿以後,先投奔王仙芝,王兵敗被戮,王的二把手尚讓,率餘部與黃巢會合,就這樣,漸漸壯大起來,成了氣候。
黃巢的人馬,在官方的史誌中,通常稱之為“流寇”,這個“流”字,倒頗為準確地描寫了他們在各個節度使的夾縫中,從中原“流”到嶺南,又從廣州“流”到洛陽的征戰過程。
公元879年,“黃巢北趣襄陽,劉巨容與江西招討使曹全晸合兵屯荊門以拒之。賊至,巨容伏兵林中,全晸以輕騎逆戰,陽不勝而走,賊追之,伏發,大破賊眾,乘勝逐北,比至江陵,俘斬其什七八。巢與尚讓收餘眾渡江東走。或勸巨容窮追,賊可盡也。巨容曰:‘國家喜負人,有急則撫存將士,不管官賞,事寧則棄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由是賊勢複振,攻鄂州,陷其外郭,轉掠饒、信、池、宣、歙、杭十五州,眾至二十萬。”
公元880年,“黃巢屯信州,遇疾疫,卒徒多死,張璘急擊之,巢以金啗璘,且致書請降於高駢,求保奏;駢欲誘致之,許為之求節鉞。時昭義、感化、義武等軍皆至淮南,駢恐分其功,乃奏賊不日當平,不煩諸道兵,請悉遣歸,朝廷許之。賊詗知諸道已北渡淮,乃告絕於駢,且請戰,駢怒,令璘擊之,兵敗,璘死,巢勢複振。”
同一年:“初,黃巢將渡淮,豆盧瑑請以天平節鉞授巢,俟其到鎮討之,盧攜曰:‘盜賊無厭,雖與之節,不能止其剽掠,不若急發諸道兵扼泗州,汴州節度使為都統,賊既前不能入關,必還掠淮、浙,偷生海渚耳!’從之,既而淮北相繼告急攜稱疾不出。京師大恐。庚申,東都奏黃巢入汝州境。”
唐王朝本來有多次機會,可以將他肅清,或者,將他招安,但政權到了垂死階段,文官武將,各懷鬼胎,終於坐看著一個私鹽販子要到長安坐龍椅了。
中國的知識分子,似可分為兩類:一類為大多數,屬於絕對不敢造反的一群,刀架在脖子上,寧寫悔過書,作深刻檢查,痛罵自己為王八蛋,高喊吾皇萬歲萬萬歲,也絕無站直了,任砍任殺決不低頭的氣概;一類為極少數,猶如農民中有流氓無產者一樣,文人當中也不乏個別的痞子型的知識分子,黃巢就是這種不甚安分的躁動強項一族。《新唐書》說他“世鬻鹽,富於貲。善擊劍騎射,稍通書記,辯給,喜養亡命”。
前者,大多數舉子,不第就不第吧,落榜就落榜吧,頂多作一首“不才明主棄”的五絕,發發“怨而不怒”的牢騷而已。後者,如黃巢,就不一定咽下這口氣,“巢喜亂,即與群從八人,募眾得數千人以應(王)仙芝,轉寇河南十五州,眾逾數萬。”你不讓我當進士,那我就豁出一身剮,把你皇帝拉下馬。
這點革命精神,應該肯定。
宋朝的趙姓皇帝,在總結唐代失敗的經驗教訓後認為,一是削弱地方政府的實權,不讓他們成為唐代節度使,動不動帶部隊開到西安灞橋,要中央政府聽他的擺布。二就是擴大科舉取士的錄取麵,使知識分子得以成為政府一員的機會大大增加,免得他們心懷不滿,走向對立麵。雖然,這也並非良策,地方官手無兵權,難以抵禦邊敵,以致疆土日蹙;大量開科取士,政府冗員日多,隻好坐吃山空。但兩宋三百年間,特大規模的流寇現象,具有全局性的農民起義,倒也未曾發生過,說明這樣的綏靖政策,未必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