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曆史,從來是政治的曆史。
宋徽宗的風流韻事,宋徽宗的藝術成就,宋徽宗的詩文筆墨,在史書上隻是一筆帶過的零碎。所以一個作家,千萬別把自己看得太重,尤其時下我等鴉鴉烏的作家,在大曆史的萬古長卷中,你連一粒塵埃的資格,也不會獲得的。看看趙佶,要不是這次拍賣,老百姓中有多少人知道他會畫畫,會做詩?但從《水滸傳》,從《金瓶梅》,從《大宋宣和遺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昏君。作為皇帝的他,對不起,卻是末流中的末流,因為他是一個亡國之君。
北宋王朝之亡,自趙匡胤黃袍加身後,就沒有打下牢固的長治久安的根基。一直未能振作,更談不上強大。先是遼,後是金,最終為元,這些習騎射,性剽悍,好劫掠,尚武力的北方強鄰,或大軍壓境,勒索錢帛,或長驅直入,侵城掠地。趙姓帝王,為苟且偷安計,隻好一會兒稱弟,一會兒稱侄,一會兒稱臣,簽訂城下之盟,納土輸粟,貢繳歲幣,低頭乞活。
雖然,宋徽宗的末路,很大程度上是繼承了前朝的弱勢,而他則是加速度地使這個國家死得更快罷了。北宋王朝前期,與遼國、西夏三分天下,將近一百年間,用金錢和貢物,購買和平。北宋王朝後期,這個生性輕佻的趙佶,竟想利用新起的完顏氏政權來翦除大宋的宿敵,以便火中取栗。殊不知那是一天天抖起來的暴發加之野蠻的政權,而你卻是一天天破敗下來,雖然文明可很軟弱的王朝。在戰場上,精通琴棋詩畫的趙佶,怎麼可能是這個強悍的完顏氏的對手?1121年(宣和三年)金國滅遼以後,揮師南下,1127年(靖康二年),打進開封,俘虜走徽欽二帝,北宋王朝終結。趙佶被虜以後,他的第九個兒子趙構,在歸德(今商丘)稱帝,是為高宗。被金兀術趕到長江以南,甚至趕到更南諸省的趙氏政權,盡管史稱南宋,在金人眼裏,這個苟延殘喘的敗將,隻是一個屬國。
趙佶被押解到金國的上都以後,本來還指望著他的老八,直搗黃龍,拯救他於水火之中。誰知音信堵絕,故國天涯,羈俘忍辱,無有歸日,那歲月當是相當不堪的了。除了回憶,除了等死,這位風流皇帝還能做什麼呢?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
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
愁苦!
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
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首《燕山亭》,“見杏花作”,據說是趙佶幽禁期間的絕筆。已成囚徒的趙佶,關在五國城的地窨子裏,幻想中的南歸之夢,漸次破滅,最後,在冰天雪地的淒寒裏,戰栗得連夢也做不成了。不久,便在痛苦的絕望中,離開人世,也許隻能魂歸故裏了。
金政權形成很晚,1115年(政和五年)才正式有了國家機器。那時,趙佶當著他風流快活的皇帝,與李師師風花雪月,與周邦彥爭風呷醋,與高太尉鞠場展藝,與蔡太師琴棋書畫,根本沒把剛走出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於夷狄之中,最微最賤”(明·楊循吉《金小史》)女真或女直當回事。然而,以鐵蹄,以擄掠,以屠殺,以酷政,以滅遼降宋的威勢,竟成了南宋政權的宗主國。
小人得誌的嘴臉,通常是不怎麼好看的。暴發的有錢者如此,暴發的有名者也如此,文學界那些暴得大名者,大家所以躲避瘟疫似的離得他遠遠的,也是因為那張突然闊起來的,自以為是大師的嘴臉,很不受看。因此,這個暴發的金政權,那份趾高氣揚,可想而知。1135年,趙佶被金人在羞辱折磨中痛苦死後,長達兩年,凶信才傳到南方。國力衰弱,仰人鼻息的趙構,隻好不斷地派祈請使,到金朝懇求將其還活著的生母,和已經亡故的父親靈柩送回。趙構的籲求,他們一直延宕到1142年(紹興十二年),才準所請。派宣慰使送回人和棺的同時,還刁鑽地寒磣你,帶去了冊封趙構為宋帝的詔書。這樣不給麵子,當然是很難堪的。
中國人,尤其中原漢族,尤其知識分子,很在乎形式,很在乎名分,很在乎麵子上的那一點尊嚴。“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這是弱者訴求的最低線。至於背後,怎麼低三下四,怎麼彎腰屈背,都可以,哪怕裝孫子喊你爺,也是無所謂的。但是,當著眾人,公開場合,像阿Q那樣承認自己:“我是蟲豸”,還是難以下台的。
所以,作為弱勢王朝的趙構,為了死在異國他鄉的老子,臣服於這個踞起於北方的暴發戶,那十二萬分的無奈。
試想一下,一個“父死則妻其母,兄死則妻其嫂,叔伯死則侄亦如此。無論貴賤,人有數妻”(元·宇文懋昭《金誌》)的民族,是可以理喻的嗎?完顏氏雖然建立了皇權,穿上了龍袍,坐在了龍椅上,上溯七代,把宇宙洪荒時代跟著牛屁股、馬屁股轉的牧馬的爹,放牛的爺,封為太祖,高祖,但血液中的原始愚昧,半開化的蒙昧,並不因此有所改變。著《二十二史劄記》的趙翼,很詫異這些蠻族統治者,幹嗎?幹嗎呀!如此熱衷於亂倫,熱衷於禽獸般的性行為;是啊,陛下,你已經貴為天子,萬乘之尊,要什麼樣的女人,不唾手可得呢?為什麼一定要將有血緣關係的姐妹,有倫理關係的姑嫂,納入後宮,縱淫無度,乃至老母幼女,姻親眷屬,像畜生一樣都不放過呢?
趙構的籲求,金人覺得好笑,笑完了,又搗鬼,送回一個空棺材,裏麵放的是一段朽木,拿你開心。這使我們回想起“文革”期間,那些戴高帽,陰陽頭,掛木牌,噴氣式,惡意醜化施虐的手段,愈下等的人,愈能想出下流的主意。文明處於不文明的腳板下,文化處於無文化的掌心裏,無論古今,那無所不及的卑鄙,絕對是知識分子痛苦的災難淵源。
偏安一隅的宋高宗,終於悟過來,從老祖宗澶淵之盟起,不就捏著鼻子接受苛刻條件嗎?我算老幾?我為什麼就不能忍了這口氣?何況,迎母後,葬先帝,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繼承正朔,賡續國脈的一次表演機會。於是,他決定大張旗鼓,以轉移視線,衝淡金主冊封的那份尷尬。
禮迎場麵甭提多麼堂皇了,入境伊始,據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初,後既渡淮,帝命秦魯國大長公主、吳國長公主迎於道。至是,親至臨平奉迎,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普安郡王從。”一路輝煌,沿途供奉,百姓擁戴,夾道歡迎,可謂盛況空前。不過,皇太後想到與趙佶同在五國城羈押期間,有時連飯也沒得吃,衣也沒得穿,有時大雪封門堵在地坑裏,隻有瑟縮等死,也許覺得她兒子這種形式主義,更多的是偽善。還有更多的皇親國戚,還有更多的同胞手足,在金人鐵蹄下呻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