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大約每個中國人都記得起來這首嶽飛的《滿江紅》。究竟“靖康恥”恥到什麼程度,事隔千年,已很難體會詞作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的切身感受。不過,我們可以從下列記載中,想一想當年在世界曆史上也罕見的,這種野蠻施虐於文明的惡行,對於中華民族所製造的災難。在21世紀的今天,重讀這些殘存的血淚史,傷心史,金人對中原王朝的擄掠,所造成的神州陸沉的慘狀,仍舊有慘不忍睹的觸目驚心之感。
一、1125年(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止,“共津運金三十餘萬兩,銀一千二百餘萬兩。”二十六日止,“又津運刮取及準折金五十萬兩,銀八百萬兩。”
二、1126年(靖康元年),“金遣使來,索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
三、1127年(靖康二年)正月十九日,“開封府報納虜營金十六萬兩,銀六百萬兩。”
四、二月二十三日,“城內複以金七萬五千八百兩、銀一百十四萬五千兩、衣緞四萬八十四匹納軍前。”
五、1127年(靖康二年),“十四日,虜盡索司天官、內侍、僧道、秀才、監吏、裁縫、染木、銀鐵各工、陰陽、技術、影戲、傀儡、小唱諸色人等及家屬出城。”(以上均宋·韋承《甕中人語》)
六、“二十二日,以帝姬二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宮女一千五百人,女樂等一千五百人,名色工藝三千人,每歲增銀絹五百萬兩匹貢大金。”
七、“原定犒軍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須於十日內輸解無缺。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由帥府選擇。”
八、“十七日,國相宴皇子及諸將於青城寨,選定貢女三千人,犒賞婦女一千四百人,二帥侍女各一百人”;“自正月二十五日起,開封府津送人、物絡繹入寨,婦女上自嬪禦,下及樂戶,數逾五千,皆選擇盛妝而出。選收處女三千”;“帥府令婦女已從大金將士者,即改大金梳裝。元有孕者,聽醫官下胎。”(以上均金·李天民《南征錄彙》)
九、正月二十九日,“軍前索教坊內侍等四十五人,露台妓女千人,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家歌舞及宮女數百人,先是,權貴歌舞及內人自上皇禪位後皆散去。至是,令開封府勒牙婆、媒人追尋,哭泣之聲遍於閭巷,聞者不勝其哀。”(宋·佚名《朝野僉言》)
十、“凡法駕、鹵簿、皇後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倡優,府庫蓄積為之一空。”(元·脫脫《宋史》)
如果,當時有大型運輸工具,我估計,連汴梁城也會運到金人的發源地黑龍江、吉林一帶。這種落後的,愚昧的,因小利益而肆意進行大破壞的農民式貪婪,從來就是中國曆史上所有災難的總病根。金·李天民《南征錄彙》中,有這樣一則靖康年間的記載。當時,金軍圍住開封,很有點抗日戰爭時期的淪陷區,奸淫燒殺的日本鬼子到處找“花姑娘”一樣,金軍竟將大宋王朝皇宮裏的婦女,作為他們淫亂的對象。“(金)皇子語太上曰:‘設也馬(金兵將領)悅富金帝姬(欽宗妃),請予之。’太上曰:‘富金已有家,中國重廉恥,不二夫,不似貴國之無忌。’國相怒曰:‘昨奉朝旨分俘,汝何能抗?’令堂上客各取二女走。太上亦怒曰:‘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這些尚未進入文明社會,隻要是女人,隻要長有那部件,按住了就要進行交配的帝王,連本族婦女都難逃脫其淫暴,何況是戰利品的中原女子?你跟他講廉恥,講人倫,講孝道,講禮儀,講為人子的義務,講中原人的傳統精神,講孔夫子的儒家倫理,豈不是對牛彈琴嗎!靖康之恥,恥莫大者,就是這些禽獸對於中原精神文明的褻瀆、傳統文化的汙穢。
這也就能理解嶽飛為什麼要“怒發衝冠”了。
公元1127年(靖康二年),汴京(今開封)城破,宋徽宗趙佶(1082—1135年)、欽宗趙桓(1100—1161年)父子,為金人所俘,與後妃、皇室、貴戚、臣工一起,共約一萬四千人的大隊俘虜,分七個批次,押解北上。
在歐洲,公元455年,北非的汪達爾人,從撒丁島、科西嘉島、西西裏島入侵意大利,並攻陷羅馬城,曆時半個月,有計劃地洗劫該城,將許多珍貴藝術品搶劫一空;公元10世紀,金人對開封的大掠奪,就是這種海盜暴行的翻版。可汪達爾人隻要財物,不及其他,躍馬黃河的女真或女直族,真是欲壑難填,什麼都要,沒有不要的東西,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具有貴族身份的女人。特別可怕的,他們著意搜羅的十三歲以下的少女,還要檢驗是否為處女之身,恐怕連汪達爾人也下作不到這種陰刻程度。
這年四十五歲的趙佶,與他傳位的兒子趙桓,也被金人囚俘而去,再也沒有回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家國。可憐的詩人皇帝,隻能在沉吟中度過餘生。
玉京曾記舊繁華,萬裏帝王家。
瓊樓玉殿,朝喧簫管,暮列琵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龍沙。
忽聽羌笛,吹徹梅花。
這首《眼兒媚》,是在解送途中作的,那夜,忽聞遠處的笛聲,頗哀怨,有感而發。同行的趙桓也和了一首,寫竣,父子執手大哭。
趙佶在位二十五年,凡中國昏庸之君的所有毛病,他都具備,凡中國英明之主的應有優點,他全沒有。但是,他在國破家亡之際,沒有逃跑,這一點,值得肯定,可以說他愚,但不可以說他不敢承擔亡國之責。他完全可以學唐玄宗逃到西蜀去,宋代的國土疆域,雖不如唐代幅員遼闊,但仍有半壁江山,足可周旋一陣。本來已經離開了開封,可還是接受了臣民們的意見,又跑回來,與他兒子一起被金人擄劫而去。
這一點,說明他隻有文人氣質,而無政治頭腦。當詩人、畫家,可以,當帝王,就不是材料了。跑路,尚有複辟的可能,株守,隻能被俘當亡國奴。從此之後的十年,大部分時間關押在黑龍江的依蘭,也就是五國城,終於,死於非命,連個葬身之地也沒有。
宋徽宗是詩人,是畫家,而且是真的詩人,真的畫家,非一般附庸風雅的帝王可比。《湯垕畫鑒》稱:“徽宗性嗜書畫,作花鳥,人物,山石,俱入妙品。作墨花墨石,間有如神品者。曆代帝王善畫,徽宗可謂盡意。所作《夢遊化域圖》,人物如半小指,累數十人,城郭宮室,旄幢鼓樂,仙嬪雲霧霄漢,禽獸龍馬,凡天地間所有物,色色俱備,為功甚至。令人起神遊八極之感,不複知有人世間奇物也。”前兩年,在北京的嘉德拍賣會上,他的一幅《寫真珍禽圖》,創下中國畫售出2350萬元人民幣的天價記錄。作為文人的宋徽宗,詩詞一流,繪畫一流,連他的書法,所創造出來的“瘦金體”,也是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