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熱鬧,固然令前朝耆舊,熱淚盈眶,但同樣,也令革命人士,氣憤填膺。在民國的天空下,這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這種僵屍複活的感覺,實在是匪夷所思。連溥儀自己也說:
這次舉動最引起社會上反感的,是小朝廷在一度複辟之後,又公然到紫禁城外邊擺起了威風。在民國的大批軍警放哨布崗和恭敬護衛之下,清宮儀仗耀武揚威地在北京街道上擺來擺去。正式婚禮舉行那天,在民國的兩班軍樂隊後麵,是一對穿著蟒袍補褂的冊封正副使(慶親王和鄭親王)騎在馬上,手中執節(像蘇武牧羊時手裏拿的那個鞭子),在他們後麵跟隨著民國的軍樂隊和陸軍馬隊、警察馬隊、保安隊馬隊。再後麵則是龍鳳旗傘、鸞駕儀仗七十二副,黃亭(內有皇後的金寶禮服)四架,宮燈三十對,浩浩蕩蕩,向“後邸”進發。在張燈結彩的後邸門前,又是一大片軍警,保衛著婉容的父親榮源和她的兄弟們——都跪在那裏迎接正副使帶來的“聖旨”……(《我的前半生》)
而像魯迅先生的另一篇雜文《沉渣的泛起》所說,這次遜帝大婚,也把沉寂了十多年,鬱悶了十多年,憋得五計六受的封建餘孽,遺裔孤臣,沒落貴族,八旗子弟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他們不但看熱鬧,還要湊熱鬧。據當時的一些報紙報導:
清宮內溥儀婚禮籌備處宣布,溥儀大婚之禮定於12月1日舉行,消息傳出,各方麵送禮的絡繹不絕。滿蒙王公,遺老舊臣與活佛等,都有進奉。民國要人,上至大總統,下至各地軍閥,下野政客,也紛致賀禮。黎元洪送如意、金瓶和銀壺,紅帖子上寫著“中華民國大總統黎元洪贈宣統大皇帝”,其聯文雲:“漢瓦當文,延年益壽,周銅盤銘,富貴吉祥。”其他如:曹錕送如意和衣料;吳佩孚送來衣料和銀元7000元;馮玉祥送如意、金表和金銀器皿;張作霖送成套的新式木器;王懷慶送九柄金如意;(複辟不成下野的)張勳也送來銀元10000元;
(保皇派)康有為除送磨色玉屏、磨色金屏、拿破侖婚禮時用的硝石碟和銀元1000元外,還有他親筆寫的一副對聯,上聯是“八國衣冠瞻玉步”,下聯是“九天日月耀金台”。
以豪富著稱的遺老們,如陳夔龍、李經邁等,送的都是鑽石珠翠。上海的猶太人大資本家哈同、香港的英國籍大資本家何東,也都送了不少珍貴禮品。由於無處存放,溥儀叫人都儲藏在建福宮裏。(據《20世紀中國圖誌》)
最滑稽可笑的,該是溥儀自己所描寫的那些複辟勢力的表演了。
民國派來總統府侍從武官長蔭昌,以對外國君主之禮正式祝賀。他向我鞠躬以後,忽然宣布:“剛才那是代表民國的,現在奴才自己給皇上行禮。”說罷,跪在地上磕起頭來。
當時許多報紙對這些怪事發出了嚴正的評論,這也擋不住王公大臣們的興高采烈,許多地方的遺老們更如驚蟄後的蟲子,成群飛向北京,帶來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現金、古玩等等賀禮。重要的還不是財物,而是聲勢,這個聲勢大得連他們自己也出乎意外,以致又覺得事情像是大有可為的樣子。(《我的前半生》)
我在北京也住了半個世紀了,慢慢體會出來,見過大世麵的北京小市民,別看他是升鬥百姓,住在破爛四合院裏,看熱鬧也是頗為講究的。有的熱鬧,看看而已;有的熱鬧,推推擠擠也就罷了;有的熱鬧,值得一看,因為可以過癮;而有的熱鬧,能夠得到刻骨銘心的滿足,能夠得到驚心動魄的滿足,才是北京人非看不可的。
究竟什麼是小市民最熱衷的熱鬧呢?
讀清·和邦額的《夜譚隨錄》,其中有這樣一句,讓我豁然開朗:“適過菜市口,值秋決,刑人於市,阻不得進。”由此可知,最讓京城人神往,達到歇斯底裏的程度,足以萬人空巷,傾城出動的熱鬧,就是到菜市口去看殺頭。從別人的死亡中領受自己居然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樂趣,那是大清王朝的封建統治下,朝不保夕的小民,自我感覺中的至高境界。所以,這是北京人最情不自禁,最踴躍向往的熱鬧,由於其具有極強的刺激性,而無任何危及自身利害的後果,無不趨之若鶩,甚至頭天晚上,湧向宣武門,湧向騾馬市,在菜市口丁字街那周遭,先去擺好板凳,站好位置。
因為凡是去看殺頭者,與被殺頭者肯定毫無瓜葛,了無幹係。由於沒有牽連,也就沒有負擔。由於沒有負擔,也就看得從容。為求這種從容,就得將位置選在看得清清楚楚的近處,能聞到頭顱從脖子上斫掉時的血腥氣,卻濺不到從脖腔裏冒出來的血。因此,每逢秋決,成千上萬的小市民,能三天三夜不眠不食,也要看到劊子手磨得雪亮的大刀片子,在秋天淡淡的陽光下,閃爍著一道白光,怎麼將人犯頭顱斫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