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愛看熱鬧,在這個世界上不數第一,也是名列前茅的民族。
公元1922年11月初,當時這個城市,還叫著北京。有關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要和郭布羅氏榮源家的名叫婉容的女兒,和額爾德特氏端恭家的名叫文繡的女兒,一為後,一為妃,舉辦婚慶大典的消息,不脛而走。
對京城百姓來說,那可是天大的熱鬧。
因為,娶媳婦是常事,但皇帝娶媳婦,百年不一遇;誰知中國將來還會不會再有皇帝?如果真的永遠共和下去,這回錯過,也許再難碰到。於是,街頭巷尾,胡同旮旯,無不談論這樁婚姻;茶樓酒肆,戲院商鋪,莫不期待這場喜事。竟烘托出這個冬月小陽春的十分明媚來。
京城人之好熱鬧,是出了名的。就看每年春節,從初一到十五,廠甸廟會的人山人海,把琉璃廠塞得一個水泄不通,買的年貨如糖葫蘆,風車,必須高高舉過人頭,方可得保不被擠碎擠壞,便可知道北京人這種有事沒事,連推帶擠,愛看熱鬧的痛苦並快樂著的強烈衝動了。
於是,我想起魯迅先生曾經寫過的一篇雜文,題目曰《推》,就是描寫中國人,如何在看熱鬧的你推我擠的過程中,得到“好白相來希”的快樂。看來,中國人好這一口,北京人尤其好這一口。記得毛主席接見紅衛兵,不是十次,就是八次,每一次,都把北京熱鬧得天翻地覆,不得安生,看來他老人家,也是一位好熱鬧者。所以在這個首善之區,哪怕是兩條狗打架,兩輛車剮蹭,兩個小販爭吵,兩個流氓動手,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圍觀看熱鬧,起哄架秧子,是再正常不過的。
因此,當年遜帝大婚這天大的喜事,使得整個北京城處於亢奮狀態之中,比後來紅衛兵的造反還熱鬧,是可以想像得出的。
據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的記載,他的婚禮,全部儀程要進行五天,隆重,紅火,莊嚴,堂皇,這對沒熱鬧要找熱鬧,有熱鬧要瞧熱鬧的京城小市民來說,他們甚至比那個馬上要娶媳婦的十七歲的溥儀,還要起勁,還要沉不住氣。
其實溥儀對結婚這件事,壓根兒不感興趣。
按著傳統,皇帝和皇後新婚第一夜,要在坤寧宮裏的一間不過十米見方的喜房裏度過。這間屋子的特色是:沒有什麼陳設,炕占去了四分之一,除了地皮,全塗上了紅色。行過“合巹禮”,吃過了“子孫餑餑”,進入這間一片暗紅色的屋子裏,我覺得很憋氣。新娘子坐在炕上,低著頭,我在旁邊看了一會,隻覺著眼前一片紅:紅帳子、紅褥子、紅衣、紅裙、紅花朵、紅臉蛋……好像一攤溶化了的紅蠟燭。我感到很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覺得還是養心殿好,便開開門,回來了。(《我的前半生》)
但婚禮,按照策劃,在熱烈地進行中,這五天的活動,是這樣安排的:
十一月二十九日已刻,淑妃(即文繡)妝奩入宮。
十一月三十日午刻,皇後(即婉容)妝奩入宮。巳刻,皇後行冊立禮。醜刻,淑妃入宮。
十二月一日子刻,舉行大婚典禮。寅刻,迎皇後入宮。
十二月二日帝後在景山壽皇殿向列祖列宗行禮。
十二月三日帝在乾清宮受賀。(《我的前半生》)
這次皇帝娶媳婦,對京城而言,空前是說不上的,但絕後,則是肯定的。所以,比民國四年袁世凱稱帝,改元洪憲,弄得遺臭萬年;比民國六年張辮帥複辟,率師進京,落個灰頭土臉,絕對是一次嘉年華式的熱鬧。那些本來無事可幹,圍著爐子取暖的小市民,像是服了興奮劑,無不等待著這場皇帝的婚禮,無不期盼著看這場熱鬧。
辛亥革命成功,民國政府成立,與被推翻的清王朝,曾經達成一個協議,一是每年供給四萬大洋,贍養退位的王室;一是允許遜帝還可以在紫禁城裏,維持他的小朝廷。這種共和與帝製並存,革命與封建共處的局麵,當然是很滑稽,也很奇特的中國現象。
也許,中國人太喜好熱鬧了,無論製造熱鬧的人,還是等著看熱鬧的人,都惟恐沒有熱鬧。所以這次遜帝大婚,生怕事態不擴大,場麵不熱烈,群眾不轟動,便想著法兒花樣百出,推陳出新。光紫禁城裏熱鬧還遠遠不夠,要熱鬧出紫禁城外,才能達到大熱鬧,真熱鬧的目的。於是,就在那位叫婉容的後,那位叫文繡的妃,從各自的娘家,抬到東華門,進入紫禁城的這一路,要按照清宮婚禮的程式進行。民國管轄的北京特別市政府,也答應了,並撥警察局的軍樂隊,駐軍的鼓號隊助興。這樣,民國已經十一年了,北京街頭出現兩撥人馬,兩支隊伍,男性一式的蟒袍馬褂,高頭大馬,女眷一式的鳳冠霞帔,珠翠滿頭,全部是前清服飾的化妝遊行。
這場王朝複辟,回光返照的大戲,又將荒唐和悖謬推進一步。那四五裏長的隊伍,中西合璧,古今一體,洋鼓洋號,嗩呐喇叭,高頭大馬,八抬大轎,遺老遺少,磕頭膜拜,好奇百姓,夾道迎送。由民國政府派出五六千人的軍警,沿途護衛,維持秩序,排場之宏大,聲勢之顯赫,儀仗之輝煌,鹵簿之壯觀,那大場麵,大氣派,大手筆,大動作,可讓看熱鬧的北京人,大飽眼福的同時也跑細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