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月色(1 / 3)

回府的時候,雲羅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已看不出一絲心事。然而那偽裝卻在小德子上前回話時,微微破裂了開。“王妃娘娘回府了,王爺請諸位主子到春風齋用膳。”王妃……那個她小時候便視如親姐姐的人?雲羅臉上的笑略略僵住,定定神說:“好吧,且容我回去換身衣裳。”說著便想走。沒料到,身材矮小的小德子動作卻十分靈活,明明跪在地上,也不見他是怎麼動作的,便擋到了她跟前。他抬起頭一笑道:“主子,王爺說了,叫您一回來就過去,不必更衣。”“這……我身體忽感不適。”雲羅輕咳兩聲,揉了揉眉心。小德子神色不變道:“那真是巧了,王爺從外頭回來也說受了風,剛剛傳召了大夫,您現在去春風齋,可以跟他老人家一起瞧瞧。”雲羅張張嘴,再無話可說。小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打了個千,站起身道:“您請這邊走。”然後便去前頭領路了。雲羅無奈地跟上,每走一步,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記憶中,母親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平日裏的衣食住行,沒少讓繡心王妃操心。這也就罷了,在她五六歲的時候,王妃幼子顧行謙夭折了,繡心傷心過度,幾近崩潰。然後……顧明淵將她帶到了繡心的身邊,約是希望她彌補繡心的喪子之痛。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就連雲羅自己都這麼認為,就算她再可愛聰慧,又怎敵得過繡心自己的孩子,那親生骨肉?可是,奇跡就是這麼發生了。在繡心初時的冷淡和強烈排斥後,她忽然接受了自己,甚至……好像真的將自己當成了她的親妹妹。雲羅的一應月例,全部成了王府嫡女的標準,日常出入,也總跟在繡心身邊,令王府眾人側目。雲羅不安,曾私下去找王妃婉拒,可王妃卻慈愛地說,這些都是她應得的,以前委屈她了。那時候的她不懂,後來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倒隱隱有了答案。或者在王妃這種出身高貴的女子心中,公主原就該享有萬千榮寵,可她不過是一個被逐出皇宮的金枝玉葉呀,真的沒什麼了不起。如果僅僅是優渥的生活,雲羅或者還沒這麼大的壓力,偏偏繡心對她所付出的,還遠不止這樣。七歲那年,顧明淵到邊疆勞軍,她在府裏忽然發熱,幾位側妃一口咬定她是天花,強要將她送出府去。當時她真以為,自己死定了。

沒想到,遠在國寺進香的繡心,竟連夜趕了回來,將幾名側妃痛斥一頓,然後以攝政王正妃的身份直入太醫院,請了最擅長內科的王禦醫來給她看病,還親自守了她兩天兩夜。最終,她被太醫排除了天花的可能性,漸漸好轉,王妃卻因此累倒,病了小半年。可以說,王妃對她的好,早已超出了一般姐姐對妹妹該有的照顧,她便是侍奉其終老也不為過。可是如今呢?想到顧明淵對自己的心思,雲羅真打心眼裏難堪。她要如何麵對繡心?還有顧明淵,那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為何非要她去見繡心?就這樣一時氣惱,一時難過,很快便到了春風齋。踏進門的一瞬,雲羅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顧明淵左手邊的女子。穿著正紅色的常服,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容,眉目如黛。歲月似乎格外偏愛這個女人,也或者是因為她常年吃齋禮佛、性格淡泊,乍看過去,繡心竟與幾年前沒什麼兩樣。雲羅怔怔地看著她,鼻腔裏猛地湧入一股酸澀感,竟下意識呢喃出:姐姐……也就在這時,繡心忽地轉過頭,看向她,雲羅嚇了一跳,四目相對的一瞬,她慌亂地低下頭,跪倒在地。“給王爺請安,給王妃請安……”繡心微微張著唇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沉默中,雲羅的心跳得飛快。她認出自己了嗎?一定是的……如果當堂叫出她幼時的閨名,該怎麼辦?就在雲羅心裏亂糟糟的時候,繡心已自然地笑了開,道:“哪來的漂亮丫頭,一進門就行這麼大的禮?”雲羅咬住唇裏一點兒肉,克製住抬頭的欲望,心裏說不出是輕鬆還是失望。廳堂裏安靜了下來,女人們都意味不明地打量著跪在地上的雲羅。顧明淵目光一轉就已將妻妾們的神色盡收眼底,而後平靜地為眾人介紹道:“她就是日前太後賜給我的義妹,雲羅郡主。”“哦,原來你就是郡主,長得真標致。”繡心笑道,“快點起來,都是一家人,無須客氣。”幾名側妃也放下戒備,七嘴八舌地稱讚起雲羅來。

早有下人識趣地搬來凳子,請雲羅在下首坐下,顧明淵低著頭接過婢女遞上的熱毛巾擦手,倒像眼睛長在頭頂一樣,淡淡地吩咐道:“給珍妃往邊上挪挪,騰個座兒出來。”這話,便是叫雲羅坐到他身邊,僅次於繡心的位置了。幾個女人互相看看,又不說話了。坐在顧明淵右手邊的林玉珍出身官宦之家,嫁入王府多年,育有府中唯二的子嗣,一直地位尊崇。此刻,被顧明淵當眾要求給雲羅這麼一個“小輩”讓座,自然滿心不快,可她也不敢公然頂撞顧明淵,隻是撇撇嘴,扭頭對身邊的兒子道:“文傑,起來了,我們坐到後麵去。”不再多言,慢慢起身,仿佛無限委屈。小世子顧文傑雖然才五歲,口齒卻極伶俐,看母親不高興了,馬上對顧明淵道:“父王,你讓兒子挨著你坐吧,兒子還有學業想請教您呢。”“你呀,叫你父王休息會兒吧。”珍妃笑著點點兒子的頭,又偷偷去看顧明淵的神色。這已是珍妃一貫的伎倆了,幾乎百試百靈,其餘女人雖然不忿,卻也沒辦法,誰讓她們沒兒子呢?可這一回,顧明淵的反應卻出乎她們的意料。他將擦過手的毛巾隨手丟進盆裏,濺起一點水花,漫不經心道:“文傑既然如此好學,就先回書房吧,叫丫鬟們把晚膳也端進去。”“王爺……”珍妃受傷地低聲驚呼。顧明淵似笑非笑地看過去,道:“還有珍妃,你向來喜歡‘教導’文傑,就跟他一起回去吧。”珍妃垂首,再不敢說話,牽著兒子倒退著離開。幾個側妃難得見林玉珍觸黴頭,個個喜笑顏開,偏偏還要按捺著,於是便將一腔熱情都發泄到了雲羅身上。這個問她祖籍何處,京城水土慣不慣,那個問她桌上菜色喜歡否,要不要叫廚子再加。雲羅幾乎來不及細想,隻笑著一律回答好,正好有侍婢上前為她夾菜,她往右略略一偏,就聽到後麵“當啷”一聲,景泰藍的盤子落地,摔了個粉碎。一名侍女“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顫顫巍巍地告罪道:“妾身……妾身該死。”繡心身邊的大丫頭低喝一聲:“怎麼幹活的?你第一天來的嗎?快下去。”“是、是……”侍女頭也不敢抬,倒退著便往外走,卻被雲羅阻止了。

“你等等。”雲羅怎麼看怎麼覺得熟悉,遲疑著道,“把頭抬起來。”婢女受驚一樣顫了顫後背,慢慢仰起臉,雲羅愣住,下一刻,驚呼出聲:“靈兒?”她呼地站起身,將椅子推後,彎腰一把攙起靈兒,不可置信地上下看著她一身下人的裝扮,問:“你怎麼在這裏奉菜?誰讓你穿成這樣的?”靈兒的眼睛通紅,驚惶地掃向桌上眾人,又垂下了頭。繡心皺緊眉,看看無措的靈兒,又看看怒容的雲羅,最終對顧明淵問:“王爺,這位又是?”顧明淵似是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道:“這是太後新賜給我的妾室,叫……”他頓了頓,對靈兒問:“你是哪家的?”“妾……妾身徐氏,父親是江蘇學政徐雲生。”靈兒的聲音都在發抖。繡心想了想便明白過來,緩和下神色說:“既是太後賞的秀女,也坐下吧。”她使了個眼色,早有下人搬來了木凳,卻是放到了桌子末位。“你怎會作這身打扮?衣服是誰給你的?”繡心和顏悅色地問,大家主母氣勢十足。“是……是珍妃姐姐。她說妾者,立也,當先學會侍奉……”“哦。”繡心點點頭,笑容不改,輕描淡寫道,“理雖如此,珍兒也太認真了。”雲羅垂著頭,忍了忍卻沒忍住,道:“珍妃娘娘治府嚴謹,雲羅敬服。”眾人互相看看,不約而同沉默下來。說白了,珍妃也不過是個妾,何來治府之權?顧明淵眸內一閃,淡淡道:“珍側妃跋扈,即日起禁足一月。徐氏封庶妃,賜居清虹苑。”清虹苑位於王府最東方,是最早看到朝陽之所,院內種了滿池蓮花,每當雨後便能清晰見到彩虹美景,當初不少人也曾爭搶過這個院子,不料今日竟讓一個新人拔得頭籌。側妃姚氏心中不快,卻也不敢明言,美目流轉間注意到雲羅,眸內微閃,笑道:“靈兒妹妹秀外慧中,自然配得起那個好地方,隻不知王爺給郡主安排地方住了嗎?郡主乃太後親封,怠慢了總是不好……”雲羅後背一僵,看了眼顧明淵,又飛快地低下頭,耳邊隻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顧明淵不慌不忙地夾了一筷子菜,伴著她越發急促的心跳,細嚼慢咽,然後緩緩開口道:“她暫時住在我的院子。”心重重一沉,雲羅忽地閉上眼,在一片安靜中,喉嚨裏發幹,就像剛剛經曆完一場劇烈的奔跑般。

她不敢去看繡心,也不敢去看桌上其他人的神色,顧明淵這簡直就是將她架到了火堆上!顧明淵……顧明淵!而其他人似乎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姚氏與其他人麵麵相覷半晌,竭力掩飾著慌亂道:“是嗎?也……也不知是哪個糊塗管事安排的,竟把郡主放到王爺院子裏了,當真該罰,哈哈……”其他妾室也跟著掩唇笑起來,嘴裏直說:該罰該罰。顧明淵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放下,一語未發。寂靜中,幾個女人的笑聲漸漸變小,又變小,終於沒了。顧明淵冷清冷性的視線掃視過眾人道:“這是本王的意思。”平靜的聲音聽在那些女人耳朵裏卻不吝於一聲驚雷。“可是王爺……”有人不甘心地還想再說。繡心卻在這時端莊地發話了:“這件事,王爺已同我商量過了。我們準備將清心小築賜予郡主居住,可那邊年久失修,總要整理些時日,這段時間便請郡主暫住蔽詞,王爺也可就近照顧,以顯對太後一片赤誠之心。”一番表麵聽來合情合理,但深究起來簡直駭人聽聞的話,卻叫幾個側妃都閉了嘴。原因無他,而是顧明淵的眼神已經清楚地傳達出他的意思--這件事是他決定的,不容置喙。顧明淵看了眼雲羅,又沉聲道:“郡主身份尊貴,在府裏除了本王和王妃,不需向任何人行禮。”這,便是連長幼尊卑都廢掉了。一片安靜中,終於有人意識到,珍妃便是因意圖挑戰雲羅而落馬,徐氏卻因雲羅一句話而得以封妃,而這個雲羅,與王爺同住蔽詞。靈兒抬起眼瞼,偷偷看了眼雲羅,又飛快地垂下了頭。

用過晚膳,顧明淵等人又到花廳分主次略坐了坐,說了些場麵話,妻妾間看起來倒是井然有序,和樂融融。按照慣例,新人入府那天主子爺都是要到新人院子裏駕幸的,不過王妃今天才回府,想必要多留會兒說說話。眾側妃沒什麼可爭的,早早地便都識趣地告退了,雲羅本也想請辭出去,卻被繡心一再打斷了話,就這樣,竟留到了最後一個。

“王妃娘娘,時辰不早了,雲羅也該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搶到話頭,忙起身說道。“哦?不早了呀?”繡心望望窗外漆黑的夜色,還有些談興未盡的樣子,她笑著端莊站起,對顧明淵懇切道,“可否請王爺到外間稍候?我還有兩句體己話想與郡主說。”在雲羅驚詫的目光中,顧明淵微微頷首,轉身出門。繡心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細細地看著她的眉眼,神情間帶著不加掩飾的懷念與關切,雲羅無地自容,卻也知道,繡心一定認出她了。就在她苦心琢磨該如何跟繡心解釋的時候,繡心卻克製地放開了她的手,撇過臉,掩飾般地笑道:“我與郡主一見如故,今日聊得多了,可千萬別嫌我羅唆才是。”略微沙啞的聲音聽得雲羅心裏酸澀,忙說:“怎麼會?王妃金玉良言,雲羅都銘記在心。”頓了頓,又深深福身,道:“雲羅年紀尚輕,以後出入王府還請王妃娘娘多加提點。”“傻孩子。”繡心一把扶起她,道,“你既來了這裏,我不照顧你又照顧誰去?”她臉上帶笑,低頭在自己身上找,卻沒有一樣趁手的東西好送,隻得無奈道,“今日與郡主第一次見麵,本該贈些禮物,可是出來得匆忙……”“雲羅並不缺什麼!”“哎--”繡心出聲攔住了她下麵的話,柔聲道,“你跟我來。”說著,牽著她的手走到屏風後的八角鎦金台邊。她一手輕輕卷起金線繡紋袖口,一手執起狼毫,略一沉吟,在宣紙上書下四個大字。“隨遇而安……”雲羅低低地念了出來。“對,就是隨遇而安。”繡心看著她溫和一笑,聲音潤澤如水,仿佛能撫平一切傷害。她從褡褳裏拿出私印,扣下去,揭起紙輕輕在空中擺動了幾下後,折好放到雲羅的手裏。薄薄的一張紙,可裏麵蘊含的意義卻叫雲羅覺得有些沉重,有些難以麵對,她不願深思,下意識地微微搖頭,喃喃道:“不,我……我不懂。”“你不需要懂。”繡心抬手握緊她的雙手,要她抬起頭,眼睛直視著她的眸子,似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傳遞某種能量,道,“雲羅,答應我,別想太多,隻管去過自己的日子吧,你值得過上好日子,最好的日子。”與王妃道別,雲羅拿著宣紙,頭也不抬,大步朝外走,在與顧明淵擦肩而過的一瞬,她甚至連停下問候一聲都沒有。

她的頭腦裏很亂,回憶嗡嗡地響成一片,繡心越是什麼都不問,越是寬容大度,她就越覺得自己卑劣可恥。多想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走,逃開所有人。可這個地方……仿佛有一根線,牽著她,扯著她,讓她逃脫不得。顧明淵偏偏還不肯給她一絲喘息的空間,不管她是走還是跑,那個男人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麵幾步遠的地方。那種雲淡風輕的態度,那種好像漠不關心又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高高在上,終於將她激怒。“顧明淵!”雲羅突然猛地停下身來,在黑夜中,對著身後的男人一聲大吼,“你能不能放過我?你都把我逼到這種地步了,還要怎麼樣啊?我求你,求你饒了我行不行?”“你覺得我在逼你?”寂靜的桃林中,隻有那個男人陰沉的聲音在說,“我如何逼你了?”“你當著那麼多姬妾的麵,故意羞辱我,你把我帶到王妃麵前,讓我無地自容!這些還不夠嗎?”她攥緊拳,聲嘶力竭地喊,好像隻要自己足夠大聲,便可以驅走腦海中所有不切實際的念頭。那些念頭就像是沾了劇毒的蜜餞,遠遠地誘惑著她,她一次次告訴自己不該靠近,不能靠近,卻又一次次被那香味吸引。“我不想這樣……我真的不想……你放過我吧……”她的聲音漸漸低了,變得哽咽,她抱著宣紙,身體慢慢下滑,終是跪到了地上,兩行清淚緩緩流下。顧明淵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月影橫斜,在他的臉上打下斑駁的光影,冷峻的麵容似乎也隨之溫和了些。“別哭了。”他歎了口氣,拿出帕子。雲羅低垂著頭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默默垂淚。片刻之後,顧明淵彎下腰,為雲羅輕輕擦拭起臉上的淚水,雲羅任他動作,就是不說話。顧明淵看她明顯負氣的樣子,唇邊竟露出絲無奈的笑,他收了帕子,跟著坐到了地上,仰頭望著天,淡淡道:“你真以為,本王今日強你所難,要你出席家宴,就為了要羞辱你嗎?”“難道不是嗎?”雲羅的回答帶著濃重的鼻音,臉完全埋進雙臂間。“當然不是。”顧明淵笑看了她一眼,又收了唇邊的弧度,緩聲道,“你住在蔽詞,府內一定會有許多流言,若不給你立威,你以後何以立足?”“我……我可以搬到別的院子,我還可以出外建府……”她抬起臉看過去,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在顧明淵似笑非笑的注視中,終至消泯於無。慢慢地,雲羅閉上眼,胸口裏像是壓著什麼,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仰起頭,看向一望無際的天空,仿若自言自語一般問:“顧哥哥,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你還像小時候那樣疼我不可以嗎?那會兒……我們過得多快活呀。”顧明淵沉默了一下,偏頭看著她姣好的側顏,抬起手,順著絲滑的黑發傾瀉而下,然後,一聲歎息:“雲羅,你已經長大了。”所以,不該那麼天真了。所以,我已沒有責任再保護你的天真了。雲羅不由自主地收緊手,握住地上的一點青草,在黏膩的觸覺中,像是聽到了顧明淵未盡的話。寂靜無人的夜裏,男人低沉沙啞的嗓音仿若帶著上古的神秘與誘惑。他說:“雲羅,不要將我看作一個掠奪者,我曾很仔細地考慮過,我到底能給你什麼。”他笑了一下,道:“從你離開到現在,考慮了整整五年。”“給你正妻的名分?”顧明淵平靜地給出一個讓她心驚肉跳的假設,又自己否定了,道,“不,繡心並無過錯,我不可能輕言廢除。”“那給你整日的陪伴?”他吐了口氣,再次推翻道,“不,我做不到,朝上的事總是那樣多。”“那或者給你天底下最珍貴的珠寶?”這次,他自己都揚唇笑了起來,透著自嘲道,“我想,你也不需要這些。”“你看,我什麼都給不了你。”顧明淵麵容沉靜地轉過頭,看向她,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俯視著她,明明不具備任何侵略性,卻帶來強烈的壓迫感。雲羅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卻情不自禁地往後仰了些。然後,那個男人的聲音,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在她的耳邊響起,在這個月夜下蕩開:“我雖什麼都給不了你,可是本王有的,全部屬於你。”彼時,他漆黑的眸子那樣耀眼,就像是一塊打磨得最好的黑曜石。他的身姿是那樣挺拔,好像世間萬物都難不倒他。他明明有睥睨天下的資本,卻用那般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她,說:“本王有的,全部屬於你。”像是沉浸在一場夢裏,她看著顧明淵對他伸出手,那一瞬,就像著了魔,她遲疑著伸出胳膊,將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指尖。顧明淵笑著握緊,那欣慰滿足的樣子,仿佛已握住了整個天下。“我不會勉強你什麼,隻要你留在蔽詞,留在我身邊便可。”“嗯。”“過些日子,等戎狄的事情了了,我便帶你去麓山別苑,那兒的風景很好,你一定會喜歡的。”“嗯。”“對了,還有你母親,也該接上她,我們還像以前在清心小築那樣,三個人快快活活地在一起。”“……嗯。”她被顧明淵牽著,一步一步,踏著男人的腳印在桃林中穿過,漫天的桃花瓣仿若她那飄忽不定的心。當時的她,已不願去想自己來到豐啟究竟是為了什麼,也不願去想該不該幫靈兒受寵,她的腦海裏,她的眼眸中,都隻有自己腳下那條布滿花瓣的小路。為什麼呢?大概,是那一夜的月色太美好了吧。

後來的半個月,雲羅將自己藏在蔽詞那一方小小的世界裏,享受著顧明淵給予的疼寵。那個男人真的做到了他的承諾,沒有逼迫,沒有壓力,好像隻要她願意待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就很好了。其間靈兒曾來求見過自己兩次,第一次她還午休著,下人又給忘了;第二次時她正在跟顧明淵吃飯,聽到靈兒在外頭,忙不迭叫人請她進來。靈兒邁著小碎步走入蔽詞,這裏是王爺居住的地方,規矩不比別處,她低著頭,眼睛都不敢亂看,進門便行了大禮道:“王爺,郡主。”“靈兒,幹嗎這麼多禮--”雲羅一見她的麵,就親熱地迎過去,拉著她起來。靈兒偷眼看顧明淵,見他沒反應,才敢順著雲羅的力道,在桌子下首坐了,聽著雲羅在耳邊埋怨道:“怎麼這麼些日子你也不知道來看我?偏你那地方離得遠,王爺又不許我往西跨院竄。”“沒事去西跨院做什麼?”靈兒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顧明淵道,“那兒人多婆子也多,萬一再被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你若想見徐氏,傳她過來就是。”顧明淵隨意夾起一塊鹵豆腐,放到雲羅麵前的青花瓷碟子裏,示意她別光說話,也記著吃飯。

雲羅有點不耐煩地斜了男人一眼,卻被他淡淡的神色噎了一下,隻得胡亂夾了筷雞絲吃了,然後又要同她閑聊。顧明淵挑挑眉,沒吭聲,隻是又往雲羅碟子裏夾了兩片白玉湯菜。雲羅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盯了眼前的白菜豆腐一會兒,忽地鬧脾氣扔下筷子,也不顧靈兒就在旁邊,沒好氣道:“你就不能不逼著我吃菜?”顧明淵眼裏冒出一點幾不可察的笑意道:“你一個小姑娘家,頓頓隻要吃魚吃肉的,也不嫌臊得慌?”雲羅翻了個白眼,學著他的口氣道:“你一個堂堂大王爺,成日怕一個小姑娘吃你的魚吃你的肉,你也不嫌臊得慌?”顧明淵憋了憋,到底忍不住笑了出來,搖搖頭不管她了。雲羅得意得不行,捧起下人剛給靈兒上的飯碗,起身隨手把近的菜給她夾了些,燉得香噴噴的雞絲,烤得焦黃生鮮的扇貝肉,清蒸的大黑魚。教養嬤嬤裏講的食不過二的說法,在她這裏毫無意義。靈兒心不在焉地吃著雲羅給她夾的菜肴,心裏亂哄哄的,一時羨慕雲羅過得自在,一時驚疑她與王爺到底是什麼關係,腦子裏來來回回就是顧明淵方才那句話--沒事去西跨院做什麼?那兒人多婆子也多,萬一再被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西跨院是王府妾侍集中居住的地方,是是非最多的地方,那些醃臢事看來王爺都知道,隻是不想讓雲羅沾染罷了……靈兒聞著手裏噴香的飯菜,靠著身後許久不曾接觸的金絲緞麵軟枕,聽著耳邊雲羅不斷念叨無聊寂寞的話,突然一時衝動抬起頭道:“那不如,我陪你來做個伴好嗎?”此話一出,屋裏都安靜了下來,原本輕手輕腳布菜的下人,竟似被點了穴一樣,呆在角落不動了。靈兒的心跳得有點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在顧明淵幽深的注視下,手竟有些發抖。可說出的話到底收不回來,再加上她對這種生活難以言喻的向往,遂鼓起全部勇氣,又小聲問道:“我願來此伺候郡主……行嗎?”“哎,你說什麼伺候不伺候的?”雲羅馬上按下靈兒的手,心裏十分為難。這一路上京選秀,她表麵上是三人裏身份最低的,可靈兒和淑和誰都沒給她擺過款,隻論姐妹之情。前些日子一進府,她就見到靈兒被當成了使喚丫頭,也難受得很,所以顧明淵給靈兒分清虹苑,封庶妃,她都是十分感激的。可沒想到,靈兒念的竟不僅是西跨院裏一座好點的住所,而是蔽詞……“王爺,你看……”顧明淵不喜歡她叫義兄,她也叫不出那個爺,幹脆就還是稱王爺。顧明淵低頭喝了口杯裏的茶水,早有伶俐的小廝端了盆過來,他漱了兩下,便吐了,接過帕子擦了擦,才緩緩道:“徐氏是嫌清虹苑不好嗎?”這一聲,略含壓力,驚得靈兒忙跪下道:“王爺!婢妾不敢!我隻是……隻是……”“行了。王府姬妾從來都不入本王的院子,這是規矩。”顧明淵扔下帕子,也不看雲羅懇求的神色,起身便去了書房。男人一走,周圍侍候的下人也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雲羅歎了口氣,把地上失魂落魄的靈兒拉起來,低聲道:“你--先別難過,等會兒我再想辦法去幫你說一說。”她嘴上這麼講,心裏其實一點兒把握都沒有。蔽詞不光有王爺的寢室,還有他的書房、議政房;出入的都是朝廷官員,往來的都是軍國要事。她待在這兒就很不合適了,再來個靈兒算怎麼回事?當然,還有一個隱秘而模糊的緣由,雲羅卻不願深想下去。幸好靈兒看了她一眼,淒涼地笑笑,主動放棄了,道:“別去了,平白叫你難做,我的確是不該來這裏的……”雲羅略鬆了口氣,扶著她坐下,摸著她的手心,涼得很,倒不像剛才被嚇的,再打量她一身的裝束,仿佛還是以前當姑娘時的衣服。“我看你精神不好,入府以來不習慣嗎?”見靈兒抿著唇不肯說話,雲羅又用力攥了攥靈兒的手,出於一點兒難言的補償心理,堅持問道:“我們是好姐妹,你如果吃虧了一定要告訴我。”靈兒喉嚨裏一酸,多少委屈幾乎要脫口而出。她一進入清虹苑,按照庶妃標準的四名大丫頭,八名粗使丫頭,四個小廝,早就跪在院子裏,恭恭敬敬地給她請安。那麼好的一個院落,顧明淵賞給她,人人都當她是以後會受寵的主子。到了晚上,那些精致的點心,燕窩鹿茸各色甜品,更是流水一樣往她房裏端。幾個嬤嬤抬著大桶,撒滿花瓣為她淨身,然後又細細地塗滿油膏--那個西洋玩意,以前在家裏時都是很金貴的,隻能抹臉用些。到了這裏,竟是被她們塗到自己身體的每一寸,待了會兒居然又給洗掉了!隻說是保養滋潤用的。她雖是學政的女兒,可文官清貧,她又是庶女,當真沒有被這麼多人捧著過,沒有用過那麼多好東西。嬤嬤們一邊教導她,一邊暗示她,在這府裏隻要有了王爺的寵愛,就有了一切。這些不用嬤嬤們告訴,攝政王的權勢天下皆知,而今,她不過才來到這個權力窩裏,就已經看到權勢背後所帶來的東西。盡管攝政王如今對她並不怎麼上心,盡管她是沾了雲羅的光才封了庶妃,可她畢竟成了他的女人,名正言順的女人,不是嗎?她已經有了得到最好的東西的機會。靈兒下定決心要討好顧明淵,可是,直到紅燭燃到天明,也沒有等到那個男人……第二天,嬤嬤們低頭進來,輕手輕腳地為她收拾那些暖房的物具,仿佛生怕弄出一點兒動靜來惹她借題發揮一般。可她卻從不是愛發脾氣的主子,受到這樣的待遇,也隻會傻傻地靠在床頭無言落淚。一個嬤嬤看不下去,走上前安慰道:“主子且寬心,昨天王妃畢竟才禮佛回府,王爺一向尊重王妃,說會兒話不願過來找您也是有的,今天他肯定會過來的。”靈兒聽了,這才破涕為笑道:“真的嗎?”一群嬤嬤們忙爭相過來湊趣道:“當然是真的。以徐妃娘娘您的品貌,必然是要被王爺放到心肝裏的喲--”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總算叫靈兒的心敞亮了,中午甚至還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飯,一下午就琢磨著,等王爺來了她應該說些什麼,表演個什麼才藝。天剛擦黑,抬水的嬤嬤們又進來了,各色小食又一股腦地送了進來。這次她沒昨日那麼一驚一乍,隻是努力做出端莊高貴的樣子,淡淡對下人們道:“有勞了,秋菊看賞。”下人們說了好些喜得貴子的奉承話,才退了出去。就這樣,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終於,小食不再有了,嬤嬤們不再安慰了,後來,就連夜晚的淨水都不會送來了。她,成了整個王府後院的笑話。但她還在忍。她覺得自己是太後賜下的,不可能真就這麼被王府主人遺忘下去;她聽說繡心王妃最是賢慧守禮,一定會提醒王爺過來;她知道雲羅就在王爺身邊,那是她的好姐妹呀,一定不會虧待她的。可是到昨日,她真的忍耐不下去,等不下去了。珍妃居然把一個懷了孕的通房丫頭燕巧打發到了她身邊!而她送燕巧過來的理由充足,王府裏每個院子都不隻是有名位的側妃居住,至少還有兩名通房,就連繡心院子都是如此,何況她徐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