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月色(3 / 3)

三日後,顧明淵生辰。熱鬧的晚膳過後,顧明淵揮退了所有姬妾,獨自回到蔽詞,而往日沉靜肅穆的王府主院,今夜卻從裏到外透著不尋常的色彩。圓月高掛,流水殤殤,王府舞姬傾巢而出,若有似無的琵琶聲伴著暗香從四麵八方襲來。顧明淵端坐在上方,手裏執著瓦剌國進貢的上好暖玉杯,香醇的美酒晃出誘人的色彩,偶爾啟唇,抿一口酒,早有穿著紗衣的婢女默不作聲地上前滿了。他是這裏唯一的男人,能掌控所有女人命運的男人。那種高高在上,酒色繞膝的醺醺然,沒有人能夠抵抗。雲羅相信,有時候顧明淵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在一眾美人的環繞下,雲羅蒙著麵紗,手捧琵琶,從亭子裏緩緩走來,嘴裏咿咿呀呀地唱著家鄉情人間的曲子。顧明淵一直尚算清明的眼,此刻終於有些幽暗蒙朧了。雲羅低著頭,碎步上前,半跪在地,獻上一杯酒。顧明淵接過,鼻子微微動了動,忽地出手,扯掉礙事的麵紗,麵紗落地,顧明淵深深地看了雲羅一會兒,突然放開手,朗聲大笑道:“其他人的心本王就不要了!隻要我家雲羅盡心就好!”說著,臉上的開心和寵溺是那樣真實。雲羅驀地有些不安,停下手,借口更衣,扔了琵琶就往後頭走去。顧明淵起身便追。小德子眼看著顧明淵表麵淡然,實則腳下生風地行虎步往中院趕,心下暗笑不已:雲羅主子哎,奴才能幫你的也就到這裏了,剩下的您自己努力吧。不過看王爺這架勢,您就算“不努力”,恐怕在未來的很多年裏也要成為這王府後院的“獨一份”了……快到院門口時,小德子腦子裏還走著神,一個沒留意,顧明淵竟忽然停下了,他一頭撞到了王爺的後背上。“哎呀!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小德子嚇得撲通跪倒在地。“起來。”顧明淵不耐煩地開口。小德子心驚膽戰地站起來,等候王爺吩咐,不料顧明淵就那麼背著手在門口站著,眼睛死死盯著院門,就是不吭聲,不動。小德子一頭霧水,王爺這是怎麼了?那院裏亮著燈,裏頭有王爺這幾年心心念念著的女人,難得能兩情相悅了,為啥猶豫了?“小德子,咳--你看本王身上可有不妥?”小德子一個沒忍住,差點笑出來道:“王爺您威儀天成,玉樹臨風,雲羅主子絕對滿意得很。”“滾,本王隻是擔心有酒灑到了身上,你個奴才胡說些什麼。”“是,奴才嘴賤,嘿嘿。”小德子半真半假地抬手扇了自己幾下。“行了。”顧明淵不大自在地阻止了他的行為,沉默了一下,又繼續道,“本王--就這樣進去?”不這麼進去還怎麼進去?小德子揣測了下顧明淵的意思,試探著問:“要不奴才趕緊去趟庫房?您看著挑兩樣順眼的,親自拿給雲羅主子?”顧明淵眼神一暗,不語。小德子不會明白雲羅那個擰勁兒,是多麼不討人喜歡的性子。她肯定不稀罕什麼珠寶玉器,也不要什麼權勢浮名,她要的是人,是陪伴,還得是名正言順的陪伴。“或者,也該試一試了……”顧明淵低低呢喃,自言自語一樣道。手裏摩挲著打小從不離身,跟顧明和那塊一模一樣的烏玉佩,最終把它摘下。他要把這個送給雲羅,代表他的誠意,今夜過後,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雲羅最高的名分,最超然的身份。他會對這個女人負責,負一輩子責。因為,雲羅對他是這樣好,在他三十歲生辰這一日,她願意把自己交給他呀。隻要顧明淵想到這一點,就感覺心裏充滿了喜悅和滿足。“主子,快進去吧,別叫雲羅主子久等咯。”小德子賠笑道。當然,如果小德子早知道雲羅敢膽大包天地做下後麵那些事的話,這會兒他就算是拚了半條命,也會攔下顧明淵的腳步,把他勸到繡心那兒,珍妃那兒,或者其他任何什麼別的側妃那裏。時間退回到一刻鍾前。雲羅沉默地為靈兒換上自己剛才穿的一身衣服,戴上她的麵紗,往她身上放了自己常用的香包。靈兒的胸脯微微起伏著,顯得也有些緊張,可一雙眼睛裏卻滿是決絕。終於,都打扮好了,靈兒握了握雲羅的手,低聲道:“姐姐,靈兒會感謝你一輩子的。”“靈兒--”雲羅卻忽然抓住她的手,手心有點涼,有點顫抖,道,“你真的決定了嗎?真的要這麼做嗎?我很了解顧明淵,他不是個能任人擺布的……”“姐姐!”靈兒卻倏然尖聲打斷了她的話,在雲羅震驚呆住的注視下,深吸一口氣,一字字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就算出了什麼事,我也會一力扛下,絕不會連累你的。”“我不是--”雲羅的話沒有說完,靈兒已毫不遲疑地抽回自己的手,轉身而去。向著顧明淵的房間,向著她光明而充滿希望的未來走去。此一去,她知有多少艱險阻礙,或者榮華富貴,但唯有一路披荊斬棘才有可能活著享受那些。這是她的選擇,她不會後悔的,絕對不會。“雲羅……”“王爺!”帷幔裏驀地響起了雲羅的聲音,“請您先別進來!”顧明淵堪堪停住腳,捺著性子,柔聲道:“怎麼了?”雲羅那邊低笑了一聲,卻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道:“可是我今天來找你,卻不是來和你說話的。王爺,這段日子以來我知道你對我是真心好的,也知道我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造化弄人,不可怨人的……但是,我曾向母親發誓,但凡我睜著眼睛一天,絕對不會委曲求全,一定要大大方方,三媒六聘與男人入洞房。可惜我……我大概不配有那個福氣了……”

顧明淵張張嘴,卻是沉默。他知道雲羅的母親當年就是那個人的“妾室”,名分這個東西大概沒有哪個女人敢說自己毫不介意,當年的慧娘也不過是沒有能計較的出身而已。可雲羅不一樣,她畢竟是趙氏皇族之後,如果沒有當初的許多意外,她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家公主,這樣的出身說不想為妾,放到任何豪門望族都是理所當然,隻有他……卻是給不了……他忍不住摸上腰間的玉佩,想說他願意把真正的主母信物交給她,想說他可以讓雲羅在府裏跟正室平起平坐,想說很多……但不論說什麼,都免不了心裏那一點兒心疼……最終,低沉柔軟的男聲響起:“本王不會讓你違誓的,再過片刻就是戌時,若你不嫌棄你的新郎官是個瞎子,我們便都閉上眼吧……”紅燭的蠟油一滴滴落下,顧明淵坐在桌邊,低沉醇厚的聲音如上古的琴音,緩緩訴說起雲羅與他幼時的事,帶著懷念,帶著欣喜,他是在為雲羅緩解緊張,又何嚐不是在替自己撫慰心跳?當當當--不論二人心情如何,戌時還是準時到了。顧明淵慢慢抱緊了雲羅,憑感覺在她的耳邊低語道:“以後的每一天,本王必給你明明白白的幸福……雲羅,我喜歡你,我愛你……”那一刻,連本王的自稱都忘了,好像摒棄了與生俱來的高貴身份,摒棄了手中所有的附加權勢,摒棄了一切,隻是“我”,一個那麼普通的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而時間,就在那一刻停止。顧明淵仍舊保持著擁抱的姿勢,呼吸漸漸粗重,雙手緊攥成拳,後背僵成了一個可怕的弓形。喉嚨裏發出野獸般咕噥的奇怪聲響,到最後,那些奇怪的聲音都變成了咬牙切齒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聲怪笑道:“雲羅,你可真是個--好、的、呀!”“砰”的一聲巨響,鐵拳一樣的掌落下!巨大的實木雕刻大床應聲而裂!豁口就在女人的臉頰旁邊!而伴隨著女人的一聲尖叫,帷幔後也響起了一聲雲羅的哭腔道:“住手!”緊接著,雲羅就從帷幔後衝了出來!她緊緊抱住顧明淵高舉的手,男人的雙眼放空,英俊的麵容因憤怒不可置信而變得糾結扭曲猙獰變形,嚇得她哆嗦了一下,隨即想到身下的靈兒,唯有豁出去,大著膽子繼續托住顧明淵的手,哭喊哀求道:“別殺她!都是我的主意……”下一刻,顧明淵大笑出聲,從身體最深處發出怒吼:“雲羅!你真以為本王不敢殺你嗎?”

他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這麼好過!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這麼在乎過!這一生,他是位高權重的攝政王,他是這個王朝說一不二的男人!多少女人對他曲意逢迎,多少女人為得到他的青睞費盡渾身解數!而今天,他卻為了雲羅肯“下嫁”於他感到惴惴不安,感到滿心歡喜。為雲羅“屈就”他,由衷地替她委屈,滿心想著該如何彌補!可雲羅呢?那個女人,就像推垃圾一樣將他推到了別的女人身邊?她把他當成什麼?一件可以隨意送給小姐妹的禮物嗎?顧明淵隻覺胸前血氣上湧,幾乎要一口血吐出來!靈兒瘋了一樣撲下床,跪趴在地上,緊緊抓住他的腿,告求道:“王爺!您放開雲羅吧!一切都是我主使的!是我求雲羅這麼做的!你要殺就殺我!放開雲羅--”她的話沒有說完,顧明淵就已經一腳將她踹了開!靈兒悶哼一聲,身體騰空而起,重重地撞到了後麵牆上!“靈兒--”雲羅的嗓子裏發不出聲音,嘴裏卻擠出了含混的音調,雙眼睜大,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屋內驚天動地的聲音終於引起外麵人的注意,小德子跟子荷破門而入,見到屋子裏的情景幾乎震驚。子荷深知雲羅對於顧明淵的意義,撲通跪地,膝行幾步上去抱住顧明淵的腿,哭喊道:“王爺!王爺!郡主要被你掐死了,您真的不要她了嗎?真的以後再也不預備見到她了嗎?”顧明淵強硬的身軀微微一顫,像是被人用棍子迎頭打上去一樣,手一哆嗦,就那麼將雲羅扔了下來。靈兒靠在牆邊嘔著血,雲羅倒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小德子沒命地衝著顧明淵磕頭,嘴裏直喊:“王爺息怒,王爺息怒。”蔽詞,從未有過地混亂著。顧明淵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冷靜下情緒,一字字開始交代:“子荷,去把蔽詞封鎖,從這一刻起,任何人不準隨意出入。”“是。”“把靈兒帶下去,關到水牢裏,聽候我發落。”

“是。”“你們都出去。主院裏不許留一個人。”“是--”小德子和子荷一起答應道,低著頭,拖起靈兒就往外退。“不!”雲羅連滾帶爬地過去,拉住靈兒的手哭道,“別帶走她!你們別動她!”顧明淵冷酷地站在一邊,完全不為所動。小德子心裏叫苦,偷偷用力將雲羅的手擼掉,小聲道:“姑奶奶您就饒了咱們吧。奴才跟您保證,靈主子今天絕不會有性命之憂,但別的事您就得去求該求的人了。”然後,毫不猶豫地出去。雲羅近乎絕望地回過頭,看向顧明淵道:“你……你要殺她?”顧明淵的水牢,從來就是死牢。那個男人卻不答反問:“你說一切都是你的主意?”“是,都是我的主意!所以你不要牽累不相幹的人!”顧明淵唇角一勾,不理會她的求情,臉上是古怪扭曲的笑,他憑著感覺一步步走近雲羅,由上而下俯視著她,再一次加重語氣問:“那麼,趁著本王戌時看不見,誘騙本王與她在一起,也是你的主意?”雲羅的心劇烈地一顫,忽地攥緊手,幾乎能感覺到顧明淵身上那股恨不得殺天滅地的氣息。她怕,但她無從抵賴,最後,唯有一個字:“是……”就在那個“是”字落地的一瞬!顧明淵已經擒起她,一字一頓地說:“雲羅,你根本就沒心。”他為雲羅瞎了眼,雲羅卻利用他的瞎眼來哄著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真的,他在她心裏根本一文不值,他的付出就是笑話。雲羅狠狠地咬住他鉗製自己的手腕,顧明淵動作一頓,伸手去探,有血漬。他氣極反笑,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啪”的一聲,清脆的聲響,雲羅呆住,連他自己都舉著手,愣住。不是沒有強迫過她,不是沒有對她動過粗,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動手打她。顧明淵的心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弦紮了一下,卻依舊強硬的,或者可以說是強撐著冷漠的語氣道:“你是本王的人,再放肆隻是自討苦吃。”“自討苦吃……自討苦吃……”雲羅的聲音那麼低,那麼空茫,像是靈魂都脫離了身體,忽地,她笑了幾聲,手倏然抬起!帶著冷兵器的尖銳!顧明淵直覺想閃躲,隨即就覺得不對!出手如電一般,狠狠劈飛了雲羅朝自己脖頸紮去的飛鏢!尖銳的飛鏢在他的手心劃開了一道深刻的口子,鮮血飛濺,濺到了雲羅的臉上。是熱的。顧明淵沒有動,麵無表情,片刻之後,雲羅哭著推開他,從他身下爬起來,緊緊抱著他的手道:“顧明淵,你怎麼樣了?你流了好多血!”顧明淵任她拉著自己,嘲諷地笑道:“你真的在意本王會怎樣嗎?”如果是,還會隨身攜帶著兵器嗎?“不是的,不是的……”雲羅拚命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解釋,卻根本無從說起,最後,千言萬語隻變成了一句話:“對不起,我隻是不想恨你,別讓我恨你……”所以,激憤下選擇自戕。雲羅的臉貼著他的手,她壓抑地哭著,顧明淵一直狂躁的心,卻仿佛漸漸平靜下來。像雲羅這樣的人,在麵臨危機時,驚慌失措掏出兵器,選擇的卻不是攻擊自己,而是自裁。此情此景,他真的能說雲羅心裏完全沒有自己嗎?顧明淵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突然沒了跟她算賬的心情,隻剩下疲憊。“雲羅,你可知戌時會失明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弱點,根本不能為外人所知?”“我……”“雲羅,你可想過蔽詞守衛森嚴,為何你能將徐氏悄無聲息帶進來,而無任何人過問?”“……”“你又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將太後賜下的人晾了這麼久,甚至連合府姬妾都冷落了?”雲羅已經無言。顧明淵輕輕抽回自己的手,虛無的目光調轉,對向空氣中的某一點,嘴裏淡淡道:“你明明出身高貴,卻陰差陽錯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地步;我本來想對你全心寵愛,卻因為諸多誤會而一度懷疑於你。我對你有愧,有憐,可是我能給你的太少--專情就是我能送給你的最好禮物,也是最大的保障。你會成為當今攝政王身邊唯一得寵的女人。你會積怨於一身,但是,也將被所有人顧忌。但是你呢?靈兒和你有姐妹之情,你把我讓給她,還有這府裏許多曾經善待過你母親的側妃,丫頭,都能算於你有恩,你又是否要將我一次次讓過去?”雲羅呆愣著張開嘴,久久說不出話。顧明淵也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後,發出一聲歎息道:“雲羅,我想珍惜你,可你為什麼不珍惜自己?”淚水再次滾落,雲羅小聲抽泣起來:“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顧明淵任她哭了一會,終是將她攬進懷裏,低聲問:“以後還管不管閑事?還要不要把我讓給別人?”雲羅的淚水漸漸打濕了他的肩膀,苦澀的聲音含著水汽,說道:“我真的沒想把你讓給誰。可是,可是我沒辦法拒絕靈兒。我們一起上京,麵對過匪賊,麵對過水患,曾經在水裏順流漂蕩,九死一生,那一路,我們彼此都沒有放棄。進宮那日,我隱藏眸色的藥膜掉了,被太後身邊的嬤嬤發現異常,到我們屋裏抓人。那時淑和不在,靈兒想都沒想就站出來,說那是她的東西,然後她被帶走,在大太陽下罰跪了一天一夜。其實靈兒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麼,隻是怕我出事,她認為自己身份高些,多少能安全點……還有剛才,你氣得想掐死我,靈兒可以躲在一邊的,全府都知道你有多寵我,殺我的可能性太小了,但靈兒呢?還不是想都沒想,撲過來就要救我,被你一腳踢出了血?靈兒的事,對我來說根本不是閑事,我沒辦法坐視不理。”顧明淵沉聲道:“就算你與徐氏情分匪淺,當初在長平宮裏,你將她一力保下,免她入宗廟之苦,難道還不夠償這情分?”“靈兒何辜?滿殿一百多名秀女,為什麼太後獨獨針對她?還不是因為她曾替我出頭?”顧明淵轉開視線。雲羅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