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淵徑自推開她,低頭看著跪在自己腳邊,也是在自己枕邊近十年的女子,眼中毫無感情地說:“不要說了,有你這樣一個反複無常的母親,怕是才會影響文傑的前途!梁氏雖然犯錯搬到莊子上去了,但畢竟是文傑名義上的母親,從今天起就讓他到小佛堂去住,為他母親誦經祈福去吧!”說罷,抬腳大步離去。“王爺--”珍妃哭著望向顧明淵遠去的方向,拳頭落向地麵,彎下腰,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間佝僂蒼老了下去。怎麼會這樣!她一步步地,拚命為文傑安排,可為什麼會將她的兒子陷入越發艱難的境地?小佛堂啊……進了那種地方,她的兒子還有什麼指望,她還有什麼指望?
顧明淵回到蔽詞,才麵色不善地坐下,就聽到子荷稟報說邢將軍求見。邢向天今年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以前是紮紮實實帶兵作戰出來的,家世雖平平了些,卻娶了個身份挺高的夫人,彌補了這一劣勢。如今正掌管著京師兩萬禁軍,是顧明淵的心腹。顧明淵隻是微一思索,便對子荷說:“傳他進來吧。”“是。”子荷輕聲應了,開門引邢向天進來,為兩個人都沏好茶才默不作聲地出去。邢向天的目光追隨著子荷出門,眼神隱隱透著炙熱,直到門都完全關上,什麼都看不到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收回視線。而回過頭來,正好見到顧明淵正挑眉瞅著自己。那麼一大把年紀的人了,竟不由得有點臉紅,嘿嘿一笑,抬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顧明淵瞧著他的樣子,也是搖頭失笑,歎道:“我知道你喜歡子荷。罷了,等到適合的時候我問問她的意思吧。”“真的?”邢向天大喜,梗著脖子激動道,“若王爺真能促成這事,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哇!”“別別,”顧明淵拿他沒辦法,無奈道,“以本王的年紀,還真沒辦法有你這麼大一個兒子。”頓了頓,他又思索了一下,示意邢向天起來,繼續說,“不過話說回來,你今年三十有八,子荷若本王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十六歲整。你們年紀的確差了些,若她不願意,本王也不好強人所難。”“末將懂得!”邢向天大著嗓門,坐下來連聲答應,笑嗬嗬道,“您隻要肯開這個口就行了。那句話叫什麼來著,得之我幸不得有命?反正怎麼著又死不了,對吧?哈哈哈!”“什麼亂七八糟的。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命’是命運的命。”顧明淵聽得直皺眉,對子荷是否願意這門婚事更不抱希望了,怒其不爭地教訓道,“早就和你說了,多讀點書,多讀點書,就你這樣,難怪朝上那些閣老瞧不起你。”邢向天憨笑幾聲,不吭聲。兩個人又閑聊了幾句,邢向天看著顧明淵心情仿佛好些了,才敢開口問:“對了,王爺,末將見您進來那會兒似乎有心事呀,要不要和末將說解說解?”顧明淵沒有立即回答,邢向天雖是武將,卻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見狀趕忙補充道:“當然,若是王爺有為難的地方就不要說了,末將也隻是想為您排憂罷了。”顧明淵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說:“沒什麼不好說的,向天你也不是外人,本王隻是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而已。”他執起杯子,喝了口茶,又放下道:“前陣子你出京公幹,許是不知道珍妃已經把他的兒子認到了梁氏名下。”“梁氏……是否就是……”邢向天踟躕著不敢往下說。繡心的事情早已在都城裏傳得風風雨雨。雖然沒個明確的說法她到底犯了什麼事,但一府主母犯錯被貶,總歸不光彩。顧明淵想到坊間的物議,眉宇間也陰沉了不少,點點頭道:“對,就是前王妃梁繡心。她已經被本王打發到莊子上去了。”邢向天識趣地沒有多問,轉而問道:“既然這樣,就讓珍妃娘娘再把小世子認回來不就好了?反正小世子本來就是娘娘親生,誰都不會說什麼。”“珍妃也想如此,隻是本王不想讓她如願。”“這是為何?”邢向天忍不住問。顧明淵漆黑的眸子裏閃著晦澀不明的光,低沉的聲音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幽幽道:“皇族裏的爭權奪利從來都是花招百出的,本王並不奇怪,可是珍妃太愚蠢,做得太過了。燕巧懷孕受封,她就急急忙忙把孩子認到梁氏名下,希望借此抬高孩子的身份;而梁氏才一出事,她又馬上來求本王,要將孩子認回自己身邊,行事張狂全無顧忌!她再這樣下去,才會徹底毀了本王的兒子。所以,本王現在要壓一壓她,將他們母子暫時分開。等日後如果珍妃改好,便還讓她帶著文傑,若是……還這麼愚昧下去,就隻將她養起來,老實做個側室就是。”邢向天愁眉苦臉地想了一會兒,竟覺得顧明淵的處置方式是最好的,自己已經沒什麼可補充的了,所以站起身,心生拜服地一拱手道:“王爺英明!末將是萬萬玩不來這些花花腸子的。”他語氣極為誠懇,仿佛真心將“花花腸子”當作什麼褒義詞了。顧明淵複又搖頭,這次已經懶得再糾正他了,說道:“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專程求見本王應該是有正經事吧?說說。”邢向天也收起了方才嬉皮笑臉的模樣,左右警戒地看看,確認無人了才走上前,到顧明淵身邊壓低聲音道:“回王爺的話,末將是特意來向您稟報,梁王府的兩千精衛軍末將已經盤點完畢登記在冊了,不日找個地方將他們統一訓練一番,便可供王爺差遣了。”“哦?”顧明淵露出滿意的笑容道,“邢將軍你果然能幹。坐到本王這裏來,慢慢說,那些兵士都藏身何處,素質如何……”燭光搖曳,兩個人就這樣一邊談一邊聊到了深夜,顧明淵還破例喝了兩壺酒,最後他拍著邢向天的肩膀喜道:“本王有你,當真如虎添翼!”“王爺您謬讚了。”邢向天因酒意也紅了臉。顧明淵笑著擺擺手,不理會他的謙遜,看外麵夜深了,正想著是讓他早些回去還是幹脆在此留宿,外麵就傳來了子荷的話:“王爺,邢夫人派人來傳話,問將軍大概什麼時辰回去,要不要派人來接?”“這個婆娘,還催起我了--”邢向天正喝得暢快,一拍桌就想讓她們回去,卻被顧明淵攔住。“哎,時辰也不早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嫂子記掛你。”邢向天夫人身份很高,是個被先皇重用的老將的獨女,顧明淵見到她也會給麵子說笑兩句,因而並不為難邢向天,反而笑著勸他回家。顧明淵親自吩咐子荷給邢向天準備轎子,又將他送到了房門口。邢向天一再讓他留步,拱著手道:“王爺您就別再送了,這不是折我的壽嗎?”“好,那我就不送了。”顧明淵的笑容略略收了些,望著夜空,出了口氣道,“本王這段時間的心情一直不好,今天與你聊了聊,才總算開懷了些。”“王爺您想和我聊天還不容易?末將改日一定再上門陪您把酒言歡!”邢向天豪氣道。顧明淵笑著用手按下他作揖的手,想了想道:“嗯,也好,王府最近也是多事之秋,是該好好去去這晦氣。這樣吧,再過半月就是除夕,到時大辦一下,你帶著家眷一起過來,我們好好熱鬧一番!”“成!王爺,我到時一定準時過來!”邢向天笑著又對顧明淵一施禮,這才轉身,略微搖晃著走了。臨走時,還不忘硬拉上子荷,要她送自己一程。子荷頗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眼顧明淵,卻見顧明淵對自己微微示意,子荷唯有垂下眼,默不作聲地扶著邢向天出去,那稍稍彎曲的背影,一如這十年來恭順的樣子。顧明淵瞧著她,微微皺了眉,心裏思索著該如何向子荷說邢向天的事。雖然他對邢向天隻說是問問,但兩個人其實都清楚,官場裏下屬向上官討要貼身侍女,也是一種別樣的示忠行為,他是一定要答應的。至於子荷的意見,其實倒不重要了。隻是,若子荷真堅決反對呢?他回到書房,喝下另一個小丫頭沏的解酒茶,下意識地就想到碟子旁邊拿一顆梅子吃,不料才伸出手,就發現今日的碟子上並沒有放那顆梅子。這時他才想起,自己的飲食起居這些年來一直由子荷獨自打理,而解酒茶配梅子也是子荷這兩年才開始試驗的,看他喜歡才保留下來,底下的小丫頭大約還沒有學起。顧明淵咽下嘴裏的茶,收回拿梅子的手,轉而捧起解酒茶,又品了一口,寬闊的脊背慢慢靠向座椅,閉目養神,舌頭在嘴裏慢慢滑過,體味著今天這不帶梅子酸甜中和的清茶之香,其實茶味兒沒有什麼區別,就欠缺那麼一顆果子。而子荷,就是他日常生活裏的那顆果子。不由得,他歎了口氣,即使再微小,也是個兢兢業業在自己身邊近十年的人了。他閉著眸,才想把杯子放回桌上,卻覺得杯子被什麼東西托住了。他睜開眼,一隻白皙的手出現在視線裏。顧明淵抬起頭,對上的是子荷還微微喘著急氣的麵容,她臉頰因跑步而顯得有點紅,呼吸略微急促,見顧明淵看她,還有點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拿著茶杯後退一步,抬手順了順自己的頭發,小聲道:“奴婢失儀了,請王爺恕罪。”顧明淵搖搖頭,示意無妨。子荷一蹲身,舉舉茶杯,柔聲道:“這茶王爺喝著不合嘴嗎?奴婢再去給您泡一碗。”也就這麼點工夫,子荷竟就送了人回來了,隻是為了給自己泡一杯合口的解酒茶。顧明淵並不是個笨人,眼前女子對自己的情愫其實十分了然。他的眸色深了深,忽然開口,叫住了正往外倒退著走去的子荷:“等等。”子荷有些訝異地停住,看向他。顧明淵把玩著時常帶在身邊的一串白玉佛珠,仿佛漫不經心一般道:“你伺候本王也有不少年頭了吧?”子荷低下頭,看不清神色,隻聽她說道:“是,王爺。奴婢八歲進的王府,九歲進了王爺的院子,有幸伺候您到如今。”“九歲……哦,已經七年了。”顧明淵停下撥弄珠子的手,笑了笑,問,“你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可有什麼考慮?”“奴婢沒什麼想法,隻希望能一輩子伺候王爺。”“哈哈哈!”顧明淵笑出了聲,隻是眸子裏像是蒙了一層霧,笑意並不到眼底,“那怎麼行呢?外人知道豈不說本王耽誤了你?”頓了頓,他仿佛思索了一下,才說:“既然你自己沒有想法,本王少不得為你一想--邢向天將軍為人豪爽,家庭簡單,且對你有意,想娶你回家做如夫人,你覺得怎麼樣?”子荷終於抬起了低了很久的頭,深深地看向顧明淵,然後,清雅如荷花般淺笑,跪下,輕聲道:“奴婢覺得很好,謝王爺恩典,為奴婢如此費心。”她答應得這樣痛快,卻讓顧明淵忽然無法再說下去。如果她裝腔作勢地來問一句:王爺覺得怎麼樣,王爺希望奴婢怎樣就怎樣。或者,她哭哭啼啼地跪下以這些年功勞相脅,求自己給個名分。顧明淵反倒不需要猶豫了。他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不知進退,不知身份的人。但,子荷偏偏太能委曲求全。顧明淵突然沒了裝腔作勢的心情,合上眸,略微疲憊地揮揮手,說:“罷了,這事以後再說,本王累了。”“那奴婢伺候您梳洗吧?”子荷默不作聲地將茶碗交給角門邊的丫頭,對顧明淵問。顧明淵點點頭。
待洗漱完了,顧明淵回到臥房,雲羅正坐在床邊等著他,蒙朧的燭光下明明冷淡的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顧明淵停下,伸手慢慢揮開子荷,子荷看了屋裏兩個人一眼,眼神一暗,沉默著躬身退下。顧明淵一步步走近,許是喝了酒,也或許是剛剛見到一個女子對他的心意,他看著雲羅等在床邊的樣子,就好像看到多年前,那還小的女孩在等他自己下朝回來,必須要與他說說話才肯睡覺似的。那樣依戀地,一心一意地對他。心莫名地好像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他望著雲羅的眼神就那麼一點一點柔軟下來,唇邊也不自覺地露出了一點笑意。如果這時雲羅能稍微說句軟話,或甚至就是什麼都不說,別搭理顧明淵,也許兩個人的今後都會不一樣了。但是,她對他的厭惡已深入心底,就連他真情流露的神情都覺得難以忍受。雲羅噌地站起身,手下意識地撣撣衣服,像是要抖掉什麼髒東西一樣,嘴裏冷硬地說:“王爺是否需要我侍寢,若不需要的話我就先告退了。”那模樣,竟似是恨不得現在就拔腳而去一樣!顧明淵還從未這樣被一個女人當麵嫌棄過,他看著雲羅,方才那些淡淡的歡喜頓時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風雨欲來的陰沉,質問道:“雲羅,你就這麼討厭本王?討厭得連一點表麵功夫都不肯做?”“意外嗎?”雲羅冷笑道,“早在你一手設計我去陷害姐姐的時候,就應該料到今天的情景了吧?”“我一手設計?我陷害她?你當我是瘋了還是傻了,把自己被背叛的事昭告天下?明明是梁氏不守婦道,我開恩不殺她簡直枉生為人了,你還敢跟我說這些?”顧明淵越說越恨,那些曾經他不願言說的,覺得難堪得恨不得一輩子埋在地底下的事,都被雲羅一激之下給說出來了。他大跨步走過去,逼得雲羅跌坐到了床上,抬起頭麵帶震驚又強撐著掩藏懼意地盯著他。顧明淵告訴自己,別可憐她,這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可憐。“你記著,最好別再惹本王生氣,否則我隨時會反悔的。梁氏的命還在你手裏呢,嗯?”他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捏起雲羅的下巴,漫不經心的語調就像在對待一個玩物。雲羅強忍著屈辱,眼眶紅了,盯著他,不說話也不動。兩個人就這麼僵持了片刻,顧明淵重重地吐了口氣,放開她,坐到她身邊,麵容冷漠道:“過幾日就是除夕家宴,到時候你跟本王一起去參加。明天我會叫裁縫過來給你做兩身新衣裳。”“我為什麼要去參加家宴?”雲羅看起來在努力忍耐,倔強地昂著頭,眼裏閃著水光。顧明淵卻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而後,用毫無感情色彩甚至還帶著一點輕蔑的語氣道:“不為什麼,就因為本王要。”雲羅別過頭,緊抿著唇,眼睛盯著窗外無邊廣闊、自由自在的天地,一滴淚順著眼角無聲流下。而此刻的顧明淵,已經一點哄她的欲望都沒有了。兩個人同床異夢,一夜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