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淵盯了她的肚子片刻,終於還是抬抬手,緩了緩聲音道:“起吧。”“謝王爺。”燕巧站起來,直勾勾地盯著他。顧明淵瞧著她的樣子,也的確有點不正常,語氣不善道:“是不是身子不適?怎麼這樣了?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哦……”燕巧呆呆地應了聲,忽地又點點頭道,“是呀,妾身這幾天是不太舒服,似乎跟新換的安胎藥有關。妾身想跟王爺求個恩典,能不能換回以前的安胎藥?”顧明淵的眼眸倏然眯緊,眼神都冷厲了,質問道:“是誰跟你說安胎藥換了?”頓了頓,又微微柔和了點神色道,“你懷著孩子,不要胡思亂想,先回去吧。”說著,就要轉身上轎。“王爺!”燕巧突然在後麵尖聲喊道,寂靜的早上,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瘮人,“妾身在府外找了大夫,確定這藥是給人換了的,請王爺下旨徹查,是誰如此膽大包天!”“你竟敢私自出府尋醫?你可知這是犯了忌諱的。”顧明淵的臉色陰沉了下來。“知道。”燕巧全不怕地昂起頭道,“請王爺治我內外私通之罪吧。不過毒害王府側妃,其罪當誅,也希望王爺秉公處理,不要饒過那個大惡人!”顧明淵靜靜地望著她,片刻之後,笑了開,卻是冷淡,方才的那些關切、問候,都如同冬日裏貼在冰上的碎碴子,極快地化掉了,讓人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那些情感是否真的出現過。他說:“如果換安胎藥是本王的意思呢?”燕巧巴掌大的臉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她茫然地睜著雙眼,看起來倒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整個雪地上變得死一般地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再哆嗦著開口道:“為什麼呀,王爺?”隨著這句話,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顧明淵漆黑的視線在她的淚珠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隨後轉開臉,輕輕歎了口氣道,“王府子嗣,是不能有你這樣一個母親的。”“可是--可是我的孩子是您當初同意留下的呀!”燕巧哭了出來,身體微微一晃,虛弱的精神狀態似乎撐不住那累贅的身體了。小德子嚇得一步上前,從後托住了燕巧,又指揮別的奴才,快點拿座兒來。顧明淵慢慢走近,走到離燕巧身邊一丈的地方,似是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但任何安慰在此時都是蒼白無力的,於是,也不作無謂的撫慰了,隻是道:“顧王府子息薄弱,你生下這個男孩是立了功的,你的父母族人全都會因此受益。本王已經派人趕回涿縣,賞賜你父親千兩黃金,在孩子平安降生後,我還可以賜你弟弟一個官位。你--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嗎?”“王爺,我隻有一個要求。”燕巧噙著淚,拒絕了奴才想要攙扶她坐下的動作,努力地,一點點跪到地上,仰頭看著顧明淵,看著這個可以決定她命運的男人,哽咽著問,“我可以不死嗎?我願意放棄王子生母的身份,我不做側妃了,我還像當初在進京路上那樣,當您身邊一個小丫鬟,行嗎?”顧明淵沉默著。燕巧的身體顫抖起來,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這段日子的錦衣玉食,卻一直沒養胖她,她的身子看起來還是瘦瘦的。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道:“那……我不留在王府了,行嗎?待生產之後,您就將我逐出府,我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豐啟國都了,可以嗎,王爺?我保證,有生之年不會讓世子找到我……”眼淚落在雪地上,初時那熱度似想要融化了冰雪,可那漫天的寒冷很快便將她的眼淚也凍結了。她朝著顧明淵磕著頭,嘴裏一句一句地,不斷地低聲重複著:“請王爺恕罪,請王爺饒命……”恕罪,饒命。其實,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呢?不過是有了王爺的孩子,卻因為她的出身,不配有這個孩子,所以便要抹殺了她生存的痕跡。顧明淵從生下來就是高高在上的,並不會對奴才有什麼多餘的感情,但他畢竟不是嗜殺之人,他忽然不願再看下去,猛地越過燕巧身邊,對小德子等人怒喝道:“都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把她拉起來!”小德子等人慌得呼啦一下圍上去,七手八腳地硬托起燕巧,哀求道:“娘娘您就別再說了,王爺也有王爺的難處……”顧明淵看也不看那鬧哄哄的場景一眼,扭頭大步回了轎子內,在放下簾子的一瞬,他看到燕巧被人抓住兩隻胳膊,身體拚命朝他前傾,嘴裏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喊:“王爺!如果因為這個孩子我就一定要死,我為何要生他?!”顧明淵猛地皺眉,眼看就要發怒,卻又強自忍下了,隻是再沒了哄她的耐心,沉聲道:“別想無謂的事了,好好生下孩子,你的家裏本王會派人照看的。”說完,冷硬幹脆地命令道:“起轎!”小德子趕緊把燕巧脫手給身邊人,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跑回轎子旁,高聲再一次重複道:“起轎!閑雜人等回避--”八人抬的大轎就這樣威威風風地越走越遠,燕巧在後麵拚命掙紮,淒厲地大喊,卻隻是徒勞無功,她的手用力往前伸著,想要夠到那個遙不可及的男人,但是最後,手心裏隻有一捧冰冷的空氣。她最後是被幾個太監抬回清虹苑的,院子裏的丫鬟奴仆聽到外麵的動靜全都探出頭來,燕巧經過靈兒的屋子時,正見到她的窗扇半開著,靈兒斜靠在暖爐前,好似正在縫著一個小小的東西……燕巧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小東西是什麼,忽然,她想到了,整個人如遭雷劈,一動都不能動了。那是一雙小孩兒的虎頭鞋,是縫給剛出生的嬰孩的。流珠注意到了她的視線,走過來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啪”地放下了窗戶。燕巧怔怔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卻分明有一幅拚圖慢慢被拚湊完整了,所有的一切都被串了起來。顧明淵一早就打算好了一切,要給她的孩子另尋一個身份高貴的母親。她麵如死灰,被送進自己房時,紅蕊看到她的樣子慘叫一聲,撲上來便哭喊:“主子,您怎麼了?您這是怎麼了?要不要給您請太醫?來人哪,快去請太醫,都愣著做什麼!”她對幾個太監吼道。燕巧臉完全木的,也不知自己是凍僵了,還是心太冷了,她慢慢地啟唇,說:“不用請太醫了。你們,都出去。”“可是主子……”“出去!”她再也控製不住,突然站起來,指著門口,雙目通紅地吼道,聲音都沙啞得破了音。紅蕊等人不敢再勸,低聲說著是,一步步倒退出了門。等到屋裏終於隻剩下自己了,燕巧才吃力地一點一點坐回床上,甚至,還很細心地拿了塊毯子將自己裹住。她真傻,實在是太傻了,她以為自己可以母憑子貴,讓顧明淵接受她。但是沒有,世間的一切情感對那個男人來說都是多餘,他,就是天底下第一自私之人。想讓她給徐靈兒生個便宜孩子?哪有那麼容易……昏暗的燈光下,燕巧的神情看著有些古怪,就那麼偏著頭,自言自語道:“子息薄弱,子息薄弱……”她眼角閃著淚光,唇邊卻露出了悲傷的笑容。我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的,顧明淵。
同一時間,珍妃的院子裏,往日熱鬧喧囂的堂屋近幾日一直被陰霾的氣氛籠罩著。珍妃的奶娘捧著一碗安神茶,輕手輕腳地走進門,看到珍妃正披著一件衣服坐在窗邊發呆,當即心疼地放下托盤,幾步過去走到珍妃身邊,抱怨道:“主子您也太不注意自己身子了,這大冬天的,怎麼能坐在窗子邊呢?”“媽媽你也忒小心了。這燒著滿滿一盆銀絲炭呢,怎就凍著了?”說著,珍妃卻咳嗽了兩聲。秦媽媽又氣又心疼,加快動作關上窗戶,強拉起珍妃,將她帶到屋裏暖和的內室坐下,說道:“您還說不冷,您看看,您這手都冰涼冰涼的。”秦媽媽彎下腰,兩手捧著珍妃的手暖了一會兒,然後才將安神茶放到珍妃手心裏,柔聲道:“捂捂手,趁熱喝,啊……”珍妃接過,低頭小口小口喝起來,秦媽媽坐下,看看外麵還沒透亮的天,忍不住歎了口氣說:“主子您總這樣睡不安生也不是個事兒呀。其實依老奴說,王妃都被送出府了,您與她之前的協議自然也就不算數了。沒人能把哥兒從您身邊帶走的……”“媽媽你想得太簡單了。”不施粉黛,臉上帶著淡淡愁容的珍妃,此時沒有了平時盛氣淩人、明豔逼人的模樣,反而平添了一些煙火氣,更像個普通的人婦了。她將頭發往後順了順,情緒低落道,“皇家子弟,未來前途命運可不是看他待在哪裏,而是看他記在誰名下,是否得王爺寵愛。文傑本來前途大好,我的外家雖不算十分顯赫,但也並非全然拿不出手,都怪我畫蛇添足,好好地讓他去認王妃為母。這下可好,她……她出了那樣駭人聽聞的事,我兒豈不是要被她連累到死了!”說著,珍妃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來。秦媽媽看得隻覺得自己整顆心都揪在一起了,也跟著哭起來,起身從後半攬著珍妃道:“別哭別哭,沒事的,主子,按照習慣王爺今晚該到咱們房裏了,您到時親自下廚多做幾個拿手的菜,想辦法將王爺哄得高興點,這記名一事不就這麼過去了!”“可以嗎?”珍妃慢慢抬起頭,淚眼蒙朧地望著秦媽媽,神情間都是躊躇。“可以的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秦媽媽連連點頭為珍妃打氣道,“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王妃可是頂著貪墨府裏銀錢的名聲出府的,二少爺又是咱們府裏現下出身最高的男丁,難道王爺能忍心他一輩子背負著嫡母的罵名嗎?那根本與他無關的呀!”珍妃的目光盯住桌子上彩金繡的大牡丹,看了許久,最後,慢慢點了點頭。不論行不行,她都要試試。晚上顧明淵果然到了珍妃的房裏,隻是神色淡淡的,並不十分高興的樣子,如果是平日的珍妃,她自然會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掂量掂量,畢竟能坐到今日的側妃之位,她所靠的也不僅僅是家族。但是,關心則亂。她自己和她兒子的後半生命運,就如兩座沉甸甸的大山一樣壓在她心頭,讓她根本無力去想別人的事情,揣測別人的心情,即使,那個別人是她的夫君。
“今日怎麼想起來準備這麼多的菜?”顧明淵進屋,一邊順著珍妃的動作解外套,一邊注意到了桌上的菜肴,很給麵子地半問半讚了一句。而珍妃抱著他的衣服,在他身後微微停頓了一下,短暫的猶豫後,還是決定說。她扶著顧明淵坐下,親手為男人斟滿一杯酒,雙手捧給他道:“王爺,請您滿飲此杯,妾身還有事想要求您呢。”燭光下,珍妃刻意打扮過的麵龐幾乎發著光,那一雙眼睛更是要奪人心魄。但是顧明淵這一生實在見過太多美人了,再如何優秀的美女都不過蜻蜓點水一般,難以在他心底留下什麼痕跡。因而,他的視線幾乎沒有在珍妃的臉上停留多久,便被她的話吸引,甚或是說影響了。男人端住酒杯的手在半空中頓住,麵無表情地看了珍妃一眼,忽然將酒杯放下,自嘲一樣地笑出了聲,說:“真是巧了,最近怎麼都來找本王‘求一件事’呢?珍妃你還是先說你要求的事吧,大約等你說完了,本王就沒心情喝這杯酒了。”珍妃這時終於清楚意識到顧明淵心情不虞了,她有點退縮,慢慢站起身,看著顧明淵不說話。顧明淵的嘴角扯出一個涼薄的弧度,目光看著手裏的琉璃夜光杯,就那麼把玩著,漫不經心道:“本王要你說,你又不說了?那將來可別怪本王不再給你開口的機會了。”這一句話,卻是將珍妃逼到了死角。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珍妃深吸一口氣,豁出去跪下,她仰起頭,萬分可憐地對顧明淵萬分可憐道:“王爺,當日妾身一時糊塗,竟將文傑認到了王妃名下,原本是想讓他受到更好的教養,可誰知……誰知王妃竟是個……”她停住,皺著眉,仿佛太不堪難以繼續說下去了,重重地吐了口氣,接著道,“如今她的事都已塵埃落定,文傑卻不該受她的連累,請王爺您下道恩旨,廢除王妃當初將文傑認於自己名下的宗令吧……”“都說完了?”顧明淵麵容寡淡,語氣平靜。“……都……都說完了。”珍妃怯怯道。顧明淵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喝道:“你放肆!王府宗譜你以為可以隨你改來改去的嗎?當初將文傑寄予梁氏名下,本王說過不允了,而你自作主張不理本王勸告,如今,豈是你說反悔就反悔的?”“王爺!妾身--妾身知錯了,如今您要怎麼罰我都行,可是您要為文傑的前途著想啊……”珍妃慘叫一聲,膝行幾步過去,流著淚抱住了顧明淵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