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命去尋找一片至今尚未被工業的廢水、廢氣、煙塵等公害物質汙染過的山林。這天,風和日麗,我自己駕駛著嶄新的“塔塔桑”牌小轎車,載著兩位漂亮的城市小姐--小陳和小何,駛離京郊的瀝青公路,爬上了燕山南麓的石子山道。這是一條新開辟的“毛路”,隻修築了路基,路麵坑坑窪窪,鋪著一層尚未軋實的沙石,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時速表的指針由80公裏擺到40公裏了,引擎更感吃力,難聽地吼叫著,車後也揚起了一條黃沙滾滾的“尾巴”……。
就在我艱難地駕駛汽車到達目的地的前一天,我的家鄉柿子溝險些兒又釀成一場悲劇--這事我當時不知道,是後來才聽說的--那天黃昏,晚霞如火,山鳥歸林,上山砍柴的社員們也陸續回家了。一個外鄉來的媳婦兒叫劉玉香的,背著笨重的梯架(這是山民背柴的木架子,她這一架子柴禾足有120斤),緩緩走下柿子溝的陡坡,汗水早就打濕了前胸和後背。瞅著擦山的落日,她心裏著急,為了早點兒趕到家裏給3個孩子和兩個男人做飯,她竟然抄近道,直奔“等一等”而來!“等一等”這地方我小時候是到過的,我猜,劉玉香的丈夫也該對她講過多次--這地名的來由,怪得很。它原本是一塊巨大的岩石,翹首在數十丈高的懸崖峭壁之上,舊社會時,常有婚姻不如意的青年男女在此跳崖殉情。後來,“五四”運動的新思潮也波及到了我家鄉僅有的幾名秀才心裏,大概是民國十一年吧,他們合資立碑於跳崖處,銘刻了3個醒目的大字:等一等!意在規勸那些癡郎情女於輕生的最後一刹那冷靜下來。這裏的小道兒是非常陡的。俗話說:上山難,下山險。要不是急著回家燒火做飯、圈雞喂豬,劉玉香身負沉重的梯架,是決不肯從這犯忌諱的“等一等”下山的!
突然,她聽見一個女孩子嚶嚶的哭聲,立刻毛骨悚然,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膽怯地拂開馬尾鬆的針葉尋聲望去--哎呀,原來是自己的小叔子摟著個姑娘站在“等一等”的石碑前哭哩!劉玉香嚇得兩腿一軟,出溜一下子坐在了陡坡上,梯架也歪倒了,她就勢抽出了胳臂,心中急道:“說啥子也要把兩個後生娃娃拖住啊!”此時她又看見,小叔子一邊哭,還一邊用山藤條把自身和那姑娘往一起捆哩!劉玉香明白了一切,她用(5年來也沒改掉的)四川口音嚷道:“你兩個莫不是要紮作一對兒跳崖喲!”說時遲、那時快,她的喊聲未落,已經飛快地撲了過去,雙手死命地拽住了這一對兒年輕人。那小叔子被突然撲過來的嫂子嚇呆了,加之山藤條已將2人捆在一起,誰也跑不脫--他倆雙雙得救了!
“為啥子嘛?為啥子嘛?”劉玉香哭喊著。
“嫂子!”“嫂嫂!”兩個年輕人也放聲慟哭起來……昏暗的群山深穀,響起了遠遠近近的層層回音……。
我的“塔塔桑”正是朝著這群山深穀行進。
“趙工,這條新公路是S廠修的嗎?”小陳問我。
“不是。他們隻會汙染,不會修路!”我一聽S廠就有氣。
須知,這個大型化工廠是我們的“死對頭”哩!
“趙工程師,S廠已經派人進山來選廠址了吧?他們也會走這條路吧?”小何也對這條“毛路”擔心。
“所以咱們得搶在前邊呀!”我不願多說話。一則因為山路難行,二則因為快到我的老家了。
“趙工,快到你的家鄉了吧?”小陳又問。
我真有點心煩意亂了,就沒答理她。這兩位小姐,口口聲聲叫我“趙工”,叫得我心裏難受。……其實,30年來,同學和同事們一直都在叫我“小趙”、“大趙”、“趙永銘”或是“趙工”,我也早就聽慣了;隻是今天,當“塔塔桑”靠近我闊別30年的家鄉時,這個“趙”字才聽著刺耳了。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就不姓趙啊!
我的心,也隨著車身在劇烈地顛簸。30年前的往事,第一件湧上心頭的,就是我那兩位苦命的爹爹!一位姓龔,一位姓張,他倆的年紀差不多,模樣兒也差不多,都是低窄的額頭,一輩子從未舒展過的眉眼,寬厚的肩膀,佝僂的腰背……。至於我為什麼竟然會有兩個爹爹,而且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哪一個是我的親爹,此事不說也罷--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屈辱,是我諱莫如深的內心創傷啊!就是因為此事,當我的爹娘三親去世之後,當土改工作隊的王隊長決定保送我到北京去上學的時候,我翻開了一本《百家姓》,選擇了這個天下第一姓。自此,我再也不肯回老家了……但是,命運從來都不由我自己安排。今天,我就不得不自己開車駛向老家柿子溝--上級命令我帶著兩名助手:技術員小陳和化驗員小何,迅速測定這條20裏長的柿子溝,是否真的屬於尚未汙染的山林?
為什麼要尋找尚未汙染的山林呢?這可說來話長啊。你喝過美容茶嗎?提到美容,我眼前立刻出現了第二個劉玉香,她隻有18歲,說確切點兒,30年前她隻有18歲。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第一個美麗的姑娘!雖然她今年該有48歲了,已經是B縣的副縣長了,但是,在我的記憶裏,她隻有18歲!
而且仍然是(僅僅是)柿子溝這個窮山村裏小小的婦女主任:
紅潤的臉蛋兒,像水蔥兒一樣苗條的身材,穿件印花土藍布褂子,腰裏紮一條八路軍用的那種牛皮帶,還挎著一把用紅綢子裹著的小手槍哩!盡管是個帶槍的女人,她卻見人先露笑……。我對她說:“玉香姐,你喝過美容茶嗎?這是外國婦女的一種傳統飲料。”她轉著黑葡萄珠兒似的眸子看我,好像根本沒聽懂我的話。於是,我隻好仔細地向她解釋一番了:我喝過美容茶!那是6年前的廣交會上,一位J國商人特意請我品嚐過這種奇特的茶--它的原料是鮮嫩的柿子樹葉兒,經過嚴格挑選,精心炮製而成,沏出來的茶水黃明清澄,馨香可口,別具風味;更重要的是它在保健方麵的功能,據說,長期飲用,可使婦女秀發常烏,皮膚細嫩,不生皺紋,消褪雀斑,利水減肥……總之一句話,可使你青春永駐!故名美容茶。但是,J國在資本主義工業化的過程中,幾乎所有的柿子樹林全被公害物質汙染了……他們想做生意,想買大批原料,或者提供成套設備,由我國就地加工和出口美容茶。J國商人胃口頗大,第一期就要求每年訂貨100噸。你算算,這得動用多少人手采摘多少鮮嫩的柿子樹葉兒呀?這就是我的上級派我們趕來柿子溝的原因。
玉香姐仍然微笑著,眯著兩眼瞅著我,似懂非懂,一語不發。……是呀,我決不責怪她,一個隻知道鬥地主、分田地的山姑,怎麼會明白什麼叫做“外貿”、“廣交會”和“美容”哩!她也根本無需乎考慮什麼“秀發常烏,皮膚細嫩”之類的保健法,她,悄悄地躲在我的心中活了30年了,始終是個妙齡少女啊……!
“塔塔桑”在崎嶇的進山“毛路”上艱難行駛。時而與一兩台推土機、軋道機擦肩會車。這些築路機械正在緊張地分段作業。雖然路麵還沒軋平,我的車速不能加快,但我還是由衷地感謝交通部門修橋築路的美德!如若他們尚未修建這條“毛路”,今日進山,我們非騎毛驢不可……我30年前出山時就是騎的毛驢嘛!那年我剛滿15歲,卻已經入了黨,介紹人就是土改工作隊的王隊長。說來慚愧,當時我一不會填寫入黨誌願書,二不懂什麼是共產主義,隻知道鬥倒地主龔老五,分他的田,分他的樹,就是“共產”!那時節我是柿子溝的兒童團長,又是個孤兒。最疼愛我的是另一個比我大3歲的孤兒劉玉香、與我同一天入黨的村婦女主任。我出山那天,鄉親們送我3裏路,而玉香姐卻親手牽著毛驢送了我30裏!
分手的時候,她把我摟在懷裏,足足哭了十幾分鍾……。我倆分手了!可是我還沒走多遠,玉香姐又追上來,捧起我的臉,使勁兒親吻了好幾次。在這荒山野嶺、渺無人煙的地方,她說了句“女大三,抱金磚”!也許是怕我聽不懂,她又忘情地低聲叫道:“兄弟!要是你不走……姐姐我就招了你這個小女婿!”喊出了這句心裏話之後,她和我都嚇傻了……她終於緋紅著臉,撒開了我的手,牽走了那頭小毛驢……除了這頭驢,就隻有山坡上那棵高大的白果樹“看見”了整天價宣傳婚姻自主的小婦女主任劉玉香,是怎樣表白少女初戀時的愛情的。
如今我駕駛著“塔塔桑”小轎車又經過這棵白果樹身邊。
我停了車,無言地走近了它。這是玉香姐送別我的地方啊,沒想到一別竟是30年!自從她喊出了那句心裏話,我一想起就又羞又怕,所以在工農速成中學的時候,在清華園裏的時候,就連一封信也沒敢給她寫……後來聽說,她不久就嫁給了土改工作隊的王隊長,所以我就更加“自覺地忘掉了”這一段小兒女之情。如今,這棵高大的白果樹依然如故,根深葉茂,亭亭如蓋,它寬大的樹蔭足足籠罩了一畝多地!它的樹幹有多粗?王隊長當年就量過--四名工作隊員未能合抱!它的樹冠有多高?在我孩提時代的目光中,至少能跟北海的白塔媲美!當然,今日再看,它比白塔矮多了--這又使我想起一句名言:初戀的情人決不該在老年重逢!……劉玉香今年48歲了,雖然未屬老年,卻也年近半百,但願現實中的劉玉香不要毀掉我心中的那個玉香姐!活在我心中的那個玉香姐呀,眉彎目秀,臉蛋兒紅潤,身材苗條,走起路來水上漂,腰紮八路軍用的那種牛皮帶,挎一把紅綢子裹著的小手槍,卻見人先露笑……她,悄悄地在我心裏藏了30年啊,永遠18歲!
“趙工,這是一棵什麼大樹啊?”小陳和小何也跑過來好奇地觀看了。她們的問話,攪亂了我的思緒。我揮揮手:“上車再說吧。”
距離柿子溝隻有15公裏了……誰人不誇家鄉好哇!在這種淳樸情感激勵下,我原本不想說話的嘴,卻像打開了閘門,滔滔不絕地對同車兩位城市“千金”白話起山區來了,又裹雜著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淩亂記憶。
“白果樹,學名銀杏,是一種新陳代謝極為緩慢的植物,好比鬆柏,不,好比咱們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我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這棵白果樹至少活過1000年啦,當年穆桂英大擺天門陣,就在這棵樹上拴過戰馬……哦,這種樹隻在山區生長。你們了解山區嗎?中山公園裏的那是假山;頤和園的萬壽山是用挖掘昆明湖的泥土壘成的人工山;玉泉山也隻不過是座小山包……你們見過的都不算什麼山!哈哈,我的家鄉才算深山區,那山,才算大山哪!我們柿子溝是個村莊,不對,唉,跟你倆講山區也真費口舌,也許是我自己語彙貧乏,用詞不當,說它是個村莊就很不貼切,因為它既不成村,也不成莊,隻是分散在18條大小山溝裏的400多戶人家。這些山溝呀,柿子溝是一條主溝;它‘擁有’17條支岔溝;而每條支岔溝還‘擁有’自己的雞爪子溝。一句話,它是方圓40裏的一個‘流域’。8月暴發山洪時,溝溝流水,全都在一小時之內變成河,小溝變成水胡同,大溝變成泄洪道,萬馬奔騰,直衝溝口‘拒馬石’……。從‘拒馬石’往上計算,凡是往柿子溝裏側流水的山坡,皆屬我家鄉‘柿子溝流域’,這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我自己了如指掌、如數家珍般地講了一通,那兩位城市“千金”卻在打盹了。她倆不再說話,我的思緒又飛回了少年時代。我有一個最要好的小夥伴叫龔保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彪子。土改前一年,我倆剛剛14歲,他就敢在那山洪滾滾的激流裏救人命哩--那時候,哪年暴發山洪不衝走幾個孩子幾條驢呀!這一次,龔保田腰裏係著一條麻繩,跳進洪水,連翻帶滾地往下衝--我腰裏係著這條麻繩的另一頭,隨著他沿岸往下飛跑……我沒看準,他的動作怎麼這樣快,轉眼之間就抓住了一個被洪水卷走了的女人,而且把他自己腰裏的麻繩解開,拴在了那個女人腰裏!他爬上岸,追上了我,抱住我,才兩人合力拽繩子,把那被溺的女人拽上了岸……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地主龔老五家買來的童養媳兼使喚丫頭劉玉香!她是被逼著要跟龔老五的傻兒子成親,才投水自盡的……後來,劉玉香被鄉親們藏起來了,一直藏到土改工作隊進溝。
再過幾分鍾,我就要見到地委王書記的夫人、B縣的副縣長劉玉香同誌了!她代表縣政府正在柿子溝口的“拒馬石”等候著我哩。我真想立刻見到她呀!但是又害怕現實中的劉副縣長毀掉我心裏的玉香姐……。“塔塔桑”是一種底盤很低、車弓子很軟的城市交通工具,原本爬不得山路的,好在我這個駕駛員還鄉心切,而車上的兩位“千金”雖然名義上總重量可達兩千斤,實際上卻是身材纖細,每位“毛重”並不超過100斤--就算是輕車熟路了,在太陽擦山的時分車到“拒馬石”。恕我饒舌,再羅唆兩句,我的家鄉山高溝深,太陽擦山並不意味著傍晚,而隻有下午3點來鍾,但卻又是真正的黃昏了。
“拒馬石”,這個“柿子溝流域”各條大小山溝的通衢要津,也是這條進山“毛路”的終點站,如今是個有著12間紅磚平房的小小鎮子了。它開始有了商業!特別是今春還破天荒的新建了一座能夠容納20人吃飯、8名旅客住宿的六合店,而且裝有電燈、電話。這座六合店由4間紅磚平房組成(男女客房各一間,夥房、食堂各一間),恰好是這個小小鎮子的三分之一。它的店名是地委王書記給取的,采用了“東、南、西、北、上、下,六方彙合”的意思。我的小轎車還沒停穩,已有好幾個人熱情地圍上前來迎接了。由於闊別重逢而心情激動,他(她)們的麵貌我可一個也認不出來啦!我隻好聲音顫抖地自報名字了:“我就是永銘呀!”
一位身穿男式幹部服的胖女人,笑眯眯地擠過來,用她那寬厚柔軟的雙手拉住了我,大大方方地說了句:“兄弟!你連大姐都不認識啦?”
啊?她就是現實之中的劉玉香麼?!我含著熱淚,心慌意亂地叫了聲:“大姐!”就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了……不!她不是我的玉香姐啊!無論如何,也不準麵前這個胖女人毀掉我心裏的玉香姐呀!我膽怯地把手縮回來,假如繼續讓她那雙柔軟的熱手捏著,哪怕再捏半分鍾,也會把我心裏藏著的那個玉香姐捏個粉碎的!
劉副縣長(我寧願如此稱呼她,因為我必須把她與我記憶中的玉香姐區別開來)雍容大度、老練沉著,使用一種與地委書記夫人加縣太爺的身份、級別都很相稱的手勢及口吻,逐個兒向我介紹了幾位前來歡迎我的幹部,他們都是柿子溝的隊幹部,都姓龔,而且每個人的名字裏都有一個“田”字,今天前來歡迎我的就是有田、萬田、保田、慶田、雨田……
這些名字是很容易記混的,所以我寧願先記住他們的職務--萬田是大隊長;下水救過玉香姐的保田是大隊的外交幫辦;其餘都是生產隊長。我與他們使勁握手,特別是還跟保田擁抱了,但不知怎的,總感到彼此之間存在著某種隔閡……。
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點兒的漢子,沒有獲得劉副縣長的介紹。我盯著他看。此人的模樣兒倒是眼熟:低窄的額頭,舒展不開的眉眼,寬厚的肩膀,佝僂的腰背……啊!“你是?”我的話剛說半句,他已甕聲甕氣地答腔了:“永銘哥!我是豐田……”一語未畢,淚如雨下。
豐田!我的堂弟--他才是我留在柿子溝“五服”之內唯一的親屬哩。我離開家鄉的時候,他剛滿5歲,永遠擦不淨的鼻涕、洗不淨的小黑臉兒……。“豐田!豐田!”我激動地嚷著拉起他的雙手,這才是一雙山民的手哩,又大又硬,厚厚的老繭像粗糙的樹皮。我心裏一動,對比之下,剛才握過的幾雙手,劉副縣長的又肥又軟自不待說,就是萬田隊長和保田幫辦的手,也是挺光滑的……。
“永銘哥,你還有個小兄弟,叫玉田,他昨天出了事兒啦,沒來接你……”
“你提他幹嗎?”保田公然當著我的麵瞪了我堂弟一眼--嚇得他再也不敢說話了,而且悄悄地退開了。
我不知其中奧妙,也無意深究,就開始把同車的兩位城市小姐介紹給主人們。劉副縣長毫不掩飾地瞪大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這兩位大學剛畢業就分配到我們外貿部門工作的漂亮姑娘。我開始警惕了。因為此地畢竟是我偏僻的家鄉呀,而小陳燙成大卷兒的頭發,血紅色的西服裙,珠光色的半高跟涼鞋;小何那件過於單薄的尼龍短袖衫(說實在的,都有點半透明了,連胸罩的水紅顏色也透出一些來了),還有那條小喇叭口褲子……在此時此地,突然變得刺目打眼的了。劉副縣長笑容全收,眉毛擰得挺難看。我真後悔自己疏忽大意呀--雖然柿子溝距北京並不太遠,但仍然存在著“入境問俗”的老規矩呀!我不能責怪小陳和小何,她倆哪兒懂得這些怪事,而隻能怨我自己忘了本!……我正在惶恐不安之際,劉副縣長又在瞪著眼珠子打量我了--於是,我又突然意識到自己也犯了禁,竟然穿了一條西式短褲!唉,真糟糕哇,這深山區的老規矩,是女人可以光膀子,男人不準穿短褲!我雖然離開家鄉30年了,這種國粹和鄉規也決不該輕易忘掉的呀……!
流著熱淚的握手重逢;瞪著眼睛的審查穿戴。這兩件事做完之後,雙方的心情都比較平靜了。於是,我們住進了六合店,吃過了晚飯,也不知萬田、保田等人是何時走掉的,反正現在隻有劉副縣長一個人陪我坐在男客房裏聊天了。這是一間不超過12平方米的低矮鬥室,一鋪炕就占據了大半邊,剩下的餘地擺著一個臉盆架和兩條寬厚結實的紅木板凳--
我已經認出了這還是土改時從地主龔老五家分的“浮財”哩!
當時我和玉香姐共同扛著一條大板凳喜氣洋洋地走出地主大院,好像抬著一頂轎子。我說:“玉香姐,這像是抬轎哇,趕明兒你嫁人的那天,我來給你抬花轎!”她笑著說:“哼,我要帶著你一塊坐在轎子裏!”沒想到30年後的今天,我真的與她共同坐在了這一條板凳上!我心神恍惚地察看著炕上的鋪蓋,已經攤開了三份,正好占據了四分之三的席麵,說明隻有一名旅客的空鋪位了;我又審度著炕上擺著的旅行袋、挎包、幾本書刊,以及橫貫鬥室的一條鉛絲上晾著的幾件衣服和毛巾--想借以判斷此時不在屋的那三位旅客的身份。啊,我終於發現了,炕頭上擺著的一隻帶把兒的白色搪瓷杯子上印著S廠的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