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規矩,凍傷了的腿腳,隻能用涼水慢慢“拔”,或者用酒來擦,才能逐漸提高溫度,疏通血脈,使筋骨複蘇。可這前沿陣地上,既沒有水,也沒有酒。升起一堆火來烤嗎?那可萬萬使不得,一烤火,凍傷的部位就會“融化”掉!要是繼續凍下去,也會組織壞死的。這可怎麼辦呢?葉綠漪等人麵對著站不起來的英雄餘虎,真是心急如焚!
三連的指戰員們早就衝出了陣地,在師長率領下,與兄弟連隊一起,向敵人發起了突然襲擊。槍炮聲響成了一片。這音響使葉綠漪想起了另一次爆炸聲。那是一年前的冬天,軍文工團住在小鎮溫井的附近。溫井,就是溫泉。鎮子上有一個利用溫泉熱水開設的澡塘子,此時雖然無人經營,卻仍然可以洗澡。當時這一帶的朝鮮居民,男與女的比例是一比八,也就是說中青年的男子都參軍打仗去了,一個村子裏,除了老頭和小孩,幾乎全是婦女。這座無人管理的溫泉,實際上形成了女子專用浴池。葉綠漪所在的軍文工團住到這裏以後,最初鬧過幾次小小的笑話。連年累月的行軍打仗,同誌們根本無暇顧及個人衛生,所以大家身上都長了“光榮蟲”(虱子),特別是留長頭發的女兵,就更難加以清除了。如今住到溫井附近整休,誰個不喜愛這零下30度嚴寒中的溫泉哩!年輕的文工團員們立刻跑到溫井小鎮的浴室來了,按著男部和女部兩個門分別跑進去,在更衣室脫去衣服,就像魚一般地跳進了頗為寬綽的浴池裏。這浴室內沒有人負責升爐子,玻璃窗又被炸彈震碎了,氣溫很低,可是水溫高達四五十度,所以滿屋子全是濃重的霧汽,往窗外直冒。洗了一陣子,人們才發現浴池中間有一道矮牆,齊腰高,牆的頂端恰好是搭毛巾和放肥皂的地方。中國人誰也不知道這段矮牆就是隔開男女浴池的唯一屏障。所以身體泡熱了之後,矮牆兩側的男女文工團員陸續從水中站起身來,靠到矮牆邊上來取毛巾、擦肥皂,這才彼此發現生理上有某些不同,演出了一場異國風光的喜劇……自然又有積極分子報告了文工團的協理員(就是從前宣傳隊的那位指導員,他升官了),他聽說之後深感遺憾。也許是害怕軍政治部主任批評自己;也許是害怕這些青年男女在溫泉中沾染了資產階級思想(盡管朝鮮還沒有資產階級的時候就先有了這個溫泉);
也許是後悔自己未能親臨浴池指揮“美人魚”的演出……加之此種偶然事件是無法批評下級的,隻好宣布了一條規定:女同誌單日洗澡;男同誌雙日洗澡。此後,本團男女不再打“遭遇戰”了;可是朝鮮婦女卻不管這一套,不分單日雙日,照洗不誤。在她們的觀念裏,洗澡就是洗澡唄,何必大驚小怪哩!結果倒是文工團的男人害怕了,退出了“陣地”。溫井浴池又恢複了女人的一統天下。無論如何,中國的男人總比朝鮮的女人多一點孔孟之道啊。有一天,偵察科長餘虎帶著一些戰士從溫井路過。正逢敵機轟炸,就找個田坎隱蔽起來。不料炸彈落在了溫泉浴室的牆外,轟倒了一堵牆,轉眼之間就從浴室裏逃出來十幾個女人。這是零下30度的三九天呀!這些女人,赤裸著身體,被別人看見隻是小事一件,要緊的是很快就會凍死!餘虎帶著戰士們跑了過去,立刻把軍大衣脫下來,裹住了這些女人,然後又衝進浴室,救出了兩個受傷的,還從瓦礫堆中扒出來不少衣帽鞋襪。扒出來的都是軍衣,餘虎才知道了這些女人是本軍的文工團員。由於衣物不全,餘虎就讓這些文工團員把軍大衣穿走了。這些遇救的女兵當中,就有我們的公主葉綠漪。她回到住地之後,才發現自己披著的軍大衣裏子上寫著“餘虎”二字。她記不得脫大衣給自己裹身子的戰士是什麼模樣兒了,卻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名字。後來,軍文工團派人把這些軍大衣送回去了,葉綠漪很想給餘虎捎一封感謝信,但一回想自己當時的窘態,立刻臉上發燒,這種信還是不寫為妙。
無巧不成書。今天,在前沿陣地上,倒是輪到葉綠漪救護餘虎了。她原本要跟隨三連戰士們去打仗的,這是立功入黨的好機會呀!可是,當她聽到了餘虎的名字,就像被繩子捆住了雙腳,一步也離不開了,直到師首長把搶救餘虎的任務交給了她。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搶著把大個子餘虎背到了一處向陽避風的戰壕裏,小心地給他脫下大頭鞋和布襪子,發現這兩隻凍僵了的腳毫無血色,冰涼梆硬。她懂得這是組織壞死的前期症狀,假如再不搶救,腿腳的膚色一變黑,那就隻能截肢了!此時餘虎已因疲勞過度而昏昏睡去。葉綠漪給他揉腳、搓腳,全都無濟於事,搓狠了還可能把皮搓掉了哩。“偵察英雄怎麼可以沒有腳呢!”葉綠漪毅然解開了自己的棉襖,把餘虎的雙腳抱在了自己懷裏。她好像懷抱著兩塊冰,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得渾身發抖。但是,她把這雙腳抱得更緊了,決心用自己的體溫,使英雄的下肢複蘇!
留在前沿陣地上的同誌,無不敬佩葉綠漪的高尚感情。剛才不久,這位美麗的公主還站在陣地上給大家唱京韻大鼓哩,戰士們無不感到激動和幸福,因為誰都知道這位文工團員是位血統高貴的公主。公主上火線來給戰士唱大鼓,這已經是值得傳頌的戰地佳話了;可是誰又能想到,公主會把戰士的傷腳揣進懷裏呢!同誌們沒有勸阻她。這和衝鋒陷陣一樣,也是一種英雄行為啊,怎能勸阻呢!別的同誌,把大衣墊在餘虎的背後,蓋在餘虎的身上,又喂他喝了一點開水,就悄悄離開了這條戰壕,因為他們還擔負著巡邏陣地的任務。
冬天的太陽,雖然蒼白無力,但照在這避風的戰壕裏,照在餘虎蓋著的棉大衣上,還能增加幾分溫暖。餘虎喝過水之後,微微睜了一會兒眼睛,看清了對麵這位美麗的文工團員。
他知道軍文工團有一位公主,也看過公主跳舞、唱歌、打腰鼓,但那都是化過妝的,所以未能把公主和麵前的姑娘聯係起來。
他在溫井救過這位公主,親手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但當時也沒有看清她的麵貌。現在,他在猜想,這位女文工團員為什麼羞答答地坐在我的對麵呢?而且靠得這麼近?他還沒有想明白,就又睡過去了。
葉綠漪的前胸,剛才已經被冰得麻木了。她感到渾身寒栗,又想嘔吐。但她堅持下來了。現在,自己的前胸恢複了知覺,又看見餘虎睜開了眼睛盯著自己,以為他的雙腳也恢複了知覺,所以又高興,又害羞,趕緊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發現餘虎又睡著了,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靜了一點兒。5年之後,餘虎和葉綠漪結婚了,新婚之夜,新娘告訴新郎一個秘密:“你知道嗎?當我在戰壕裏抱著你凍傷的雙腳的時候,從中午一直抱到日偏西,足足3個多小時。你知道我在這3個多小時裏,經曆了多少思想鬥爭,拿出了多大的毅力嗎?你哪裏知道,那時候我們這些女兵,穿的都是‘空心棉襖’,棉襖裏邊連一件小褂兒和汗背心也沒有。那些襯衣襯褲,有些給傷員穿了,換掉了他們的血衣;有些撕成了碎布條,當衛生紙用了;我的最後一套內衣,是用石頭壓在了小河溝裏,打算先泡一夜,把虱子淹死,第二天再洗,可是一夜西北風,小河溝凍上了冰,跑去一看,哭笑不得,再也拿不出來了!你知道嗎,你的腳板比冰還涼,就直接貼在我的肉皮上,整整3個多鍾頭……現在你口口聲聲管我叫公主,公主,你想想看,古今中外,哪兒有這樣的公主,把大兵的髒腳抱在懷裏的呀?”這段話,使新郎深受感動,所以結婚24年,餘虎從來都十分敬重妻子,沒有吵過半句嘴。
餘虎第二次醒來時,已是紅日偏西了,戰壕上空,彩霞滿天,戰壕裏邊,葉綠漪滿臉紅雲,不敢說話。餘虎已經發覺自己的雙腳揣在了姑娘的懷裏,他的雙腳已經得救了!雖然還沒有完全恢複知覺,卻已能感覺到姑娘的體溫了。他想把腳抽回來,卻還動彈不得。他十分激動地連問了3遍:“同誌!你叫什麼名字?”葉綠漪的臉羞得紅布一般,閉口不答。
“她就是我們的公主!”別的同誌站在戰壕邊上告訴了餘虎。
餘虎啊餘虎,假如他的腿腳沒有凍傷,此時肯定會跳起3尺高來。誰說英雄無淚?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這次戰鬥之後,軍政治部出的油印小報上登了一張“功臣榜”,立二等功的第一名是餘虎,第二名就是葉綠漪。不久,“我們的公主”就光榮入黨了。支委會上,協理員同誌不再說“皇帝是最大的地主,公主是什麼人”了,而是按照軍政治部主任的口徑,說這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思想、感情、立場得到根本改造,徹底轉變的生動表現”了。
葉綠漪此次變為先鋒戰士,確實帶有“火線入黨”的味道,協理員沒有叫她再詳談對家庭的認識,她也就抱著某種僥幸心理,沒有坦白交代“媽媽當過妓女”和“爸爸去過歐洲”這兩件事。她已經參軍3年了,經過各種政治學習,暗自覺得這兩件事不算什麼“政治問題”,因此自己也就不算什麼隱瞞問題;
可是她又拿不準,就總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忐忑不安。比如,立功喜報寄不寄回家呢?她的革命軍人證明書和在湘西剿匪戰鬥中的立功喜報,至今還沒有寄回家,是不是應該一塊寄回北京去呢?她在思想裏又開展了一場劇烈的鬥爭。她好像看見了北京市東四區人民政府的幹部和市民們,自己母校的老師和同學們,敲鑼打鼓,挑起長辮子般的鞭炮,捧著寫有“光榮軍屬”的紅漆小木牌,還有裝在鏡框裏的革命軍人證明書和立功喜報,興高采烈地送到了自己家中!一生坎坷的父母,淌著欣喜的熱淚,揚眉吐氣地接受人們的祝賀!“二妞兒是個好孩子,從小就有誌氣!”“可別再叫小名兒啦,她是咱們的光榮榜樣,是最可愛的人啊!”等報喜隊伍散去之後,母親又親手捏了一盤栗子麵的小窩窩頭,跟大拇手指頭肚兒一般大小,蒸熟之後,放在從前供灶王爺的長條桌上,隻準看、不準吃,還故意地多次訓斥大女兒黃秋萍和女婿張鐵腿,說:“看什麼?這是給咱家最可愛的人留著的!你們想吃啊?也配!”一邊轟貓趕狗般的罵著,一邊悄悄地抹眼淚兒。可是葉綠漪一閉眼,又看見了宣傳隊指導員那副嚴肅的麵孔。那是兩年前在湘西剿匪中立了大功之後,指導員找葉綠漪個別談話時的麵孔,他十分關懷地說道:“組織上一視同仁,也給你頒發了立功喜報和革命軍人證明書,這是拿你當自己人看待。可是,你想過沒有,要是把這份兒光榮寄到了你那封建家庭裏去,就是咱們的立場問題了!皇帝是最大的地主,王爺也一樣,吸人民的血汗,咱們怎麼能叫吸血鬼當光榮軍屬哩!你正在申請入團呀,要經得起階級立場和思想感情上的考驗啊,要在實際行動上,永遠與剝削階級家庭一刀兩斷!”想起了指導員這段推心置腹的警告,葉綠漪渾身一震,那徹底背叛家庭、脫胎換骨的決心,連同神經過敏的警惕性,一齊湧上心頭。再加上她自己暗中補充的一條理由:媽媽當過妓女,妓女怎麼可以當光榮軍屬哩!於是,她毅然決然地去找文工團協理員表了態:“我是個候補黨員,我不同意把立功喜報寄回自己背叛了的剝削階級家庭裏去。請組織上長期考驗我吧!”
1953年,組織上動員參了軍的高中學生報考大學,誌願軍也動員了一部分女同誌回國,葉綠漪又響應了號召,到上海讀了大學。學校裏的要求不像軍隊那般嚴格,況且她已經轉為正式黨員了,自信已經站穩了無產階級的立場,就大著膽子請示了黨支部書記,然後寫了一封平安家書,寄回了北京東四附近的家中。她掐指一算,父親已經是50多歲的老人了,她多麼希望早一天收到回音啊!朝思暮想,日複一日,盼到的卻是那原封不動的平安家書,貼著個“查無此人”的小條兒退了回來。
她偷偷地哭了一場,思前想後,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決定采取向支書彙報思想的方式,試探一下是否應該(允許)通過組織向北京市東四區人民政府查詢一下父親的下落?她小心翼翼地跨進了支書辦公室,還沒張口,支書卻先通知了她一則好消息:校黨委決定,派她擔任團委副書記,以及提名她為學生會副主席兼學生會宣傳部長的候選人!葉綠漪是個要強好勝的姑娘,在當時大學裏黨員很少的情況下,對此是義不容辭的。
何況她還具有更多的優越條件哩,她是女生,少數民族,歸國誌願軍戰士,組織紀律性強,還比同班學生大幾歲……她簡直具備各方麵的代表性了!一經黨委提名,果然全票當選。此後,她隻得把要求尋找父親的話兒咽了回去,那不符合她的新身份呀!聽,黨支書正對她滔滔不絕地講著:“希望你大公無私,以身作則,努力學習,忘我工作……”
既然把“忘我”訂成目標,當然更須忘掉父母、姐姐和家庭了。20多年以後,經過了那次史無前例的大動亂,葉綠漪似乎看透了一些事情,曾對丈夫說過:“大學時代,我確實是很虔誠的,說忘我就真忘我。又要學習,又要完成數不清的社會工作,從來不休寒暑假,也很少過星期天。忘我,是個豪邁的詞兒!隻是從來沒有忘了你……”她的話是真的。大學4年,葉綠漪事事嚴格要求自己,再沒有給家裏寫過信,也沒有請求政府幫助尋找父母。甚至畢業時被分配在上海工作,她還掉過眼淚哩,因為到邊疆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才更光榮!
自從那次在戰壕裏被公主的胸懷暖活了凍僵的雙腳,餘虎就暗自下定了決心,非當“駙馬爺”不可了!他勇猛作戰,屢次立功,就屢次在慶功會上看公主跳舞,會後與公主幽會。也是1953年,餘虎在戰鬥中負了重傷,昏迷不醒。葉綠漪聞訊趕到野戰醫院時,英雄已經被連夜送回國內治療去了。餘虎轉業了,脫去了軍裝,被送進某專業學院深造,成了一名又紅又專的年輕局長。這一對情人沒有失掉聯係。1957年他倆在上海結婚了。
結婚,無論如何也要通知父母吧!可是中國的事情是複雜的。從這時起,政治運動接連不斷,越來越左,而餘虎和葉綠漪正處在前途無量的上升階段,當然不肯再去找那個已經甩掉了的家庭包袱重新背起來啦。“原諒我吧!我可憐的媽媽,年邁的爸爸!”葉綠漪心中流血,卻咬緊牙關,絕對不能叫這些不幹不淨的社會關係,來橫在自己和丈夫進步的大道上!
現實是很會捉弄人的。越來越左的運動,今天整這種人,明天整那種人,整來整去,竟然整到戰鬥英雄餘虎頭上來了,原因是他“抗日戰爭扛過槍,解放戰爭負過傷,抗美援朝跨過江!”罪名當然不隻這一些,大帽子有的是,隨意扣幾個都行。
可是,最令葉綠漪難過的,是那頂紮著黃帶子的“駙馬爺”尖帽子。嗨嗨,她狠著心腸極力回避的社會關係,卻以大標語的形式貼在了自家院牆上:打倒葉赫那拉氏的孝子賢孫餘老虎!
是嘍,一個家裏有一本難算的賬,一個廟裏有一本難念的經。難怪乎葉處長今天在丁字胡同裏會摔一跤啊。她滿心要去拜見二老雙親,卻又必須先跟丈夫商量一番。午覺已經“睡”完了,餘院長卻還沒有被張興的小汽車接回來。真是活見鬼!你們躲到哪裏去了?葉處長隻得穿好衣服,自己搭乘公共汽車,趕赴研究院尋找院長去了……
九
今天這個午睡,不但葉處長思前想後的睡不著,小公主葉明珠也是輾轉反側睡不著。她聽見媽媽的房門開了,趕緊閉上了眼睛。葉處長每次上班前,總要走過來看看女兒,今天雖然心情沉重,但還是沒忘記過來看看。她見女兒閉眼熟睡,才掩好臥室房門,走了。
葉處長走後,小公主倒是昏昏地睡了一陣。再醒來時,是聽見了電鈴聲,還有紅漆大門上的鐵插關光當當直響。她爬起來,掀著窗簾往外看,隻見張興走進了後院東廂房的書庫。她突然想起來,這個英俊的小夥子已經是自學成材的翻譯了,而且,對,已經是我的表哥了!表哥和表妹,這是一種很親近的新關係呀,因為我們倆的媽媽是親姐妹,所以我倆也很親!她正在品味這種新關係,隻見張興提了一大捆外文書刊,匆匆走到前院去了。葉明珠一驚,敏感到這是個不祥之兆,忘記了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麼,就像小貓一樣,輕手輕腳的一出溜跑到了前院。原來張興推來了一輛手推車,車上裝著他那簡單的行李和頗多的書籍,正在搬家。
“表哥!你這是做什麼……”小公主急出了哭聲。
葉明珠的嗚咽聲,使張興吃了第一驚;這“表哥”的稱呼,使他吃了第二驚;抬頭看時,麵前這位赤臂裸腿光腳丫的小美人兒,使他吃了第三驚。這三驚加在一起,可就不僅僅是吃驚啦……大凡青年男女,相處得久了,就很容易萌發愛慕之情。
張興是個力求上進的青年,他不肯高攀賴貓小姐,所以一直不去“想”這件事;但是,他也不是清教徒哇,此時看著半裸體的“表妹”(他還不知道這種新關係),竟然挪不開眼睛了。葉明珠癡癡地站了一會兒,低頭看看自己,原來還是沙發床上睡午覺的裝束;再看看表哥,一副目不轉睛的失神相,覺得好笑,就“噗哧”一聲破涕為笑了,說聲:“表哥你別走!等我去穿衣裳……”又像隻貓似的溜回裏院去了。
等賴貓小姐穿上連衣裙,梳好頭,紮上一個蝴蝶結,自己也變成一隻大花蝴蝶飛到前院來的時候,隻見劉媽已經插好了紅漆大門。“他推車走啦。”劉媽睡眼惺忪地說了這麼一句,就鑽回南屋繼續睡午覺去了。
賴貓小姐氣得渾身直抖,差點掉下眼淚來。她本想追出大紅門去,把那個開車的小子叫回來,又覺得太失身份,罵一句“呸,不識抬舉!”就站在院子裏跺腳,看看東廂房,又罵道:“想搬走?怎麼搬走的,我叫你今天還怎麼搬回來!”又抬腳踢翻了一個花盆,仍嫌不解氣,就衝進南屋,朝劉媽發了火:“幾點啦?”
您還睡覺!
劉媽趕緊坐起來,揉揉眼睛,心裏罵道:“不要臉的騷妮子!”嘴裏卻支吾著說:“家裏沒事兒嘛!”
“誰說沒事兒?您還不買菜去!”
“哎喲,這是睡午覺!你當成早晨啦?菜已經買回來啦!”
“下午也有賣菜的!我要你去買!”
“好好,你到廚房裏去看看,還缺什麼?我去買!”
葉明珠果然鑽到廚房裏胡亂翻了一陣,嚷著:“買活雞!活魚!”
劉媽挎個菜籃兒,走到大門口,又回頭說:“一家人誰也沒吃晌午飯,還要買菜,大熱天兒的,全放壞了,給誰吃!”
“電冰箱是幹嘛的?你少羅嗦!”
劉媽走出了大紅門,一路上嘮嘮叨叨罵個沒完:“死妮子,狗脾氣,敗家子兒,怨不得張興躲你遠遠的,誰要娶了你呀,家財萬貫也得喝西北風兒……”
趕走了劉媽,這座空蕩蕩的王爺府裏,隻剩下小公主孑然一身了。再找誰發脾氣呢?連個撒氣的對象也沒了。從前院走到後院,又從後院轉回前院,葉明珠感到了孤獨和離愁。兩句朦朧詩湧上心頭:“離別,我從前不認識你;離別,你現在苦惱著我!”對呀對呀,這詩一點也不朦朧,恰是我此時的心境,又跟唐後主李煜的“離愁”一脈相承!
賴貓小姐獨自品味著與小司機的老關係,以及今後表哥與表妹的新關係。說實在的,從前她並沒有考慮過什麼是愛情。那是不可能的,院長的女兒,與院長的司機,哈哈,不可能的!那簡直是笑話,就像前不久看過的一部喜劇電影,它的片名也是笑話--《愛情啊,你姓什麼?》當時,餘院長哈哈大笑道:“愛情又不是一個人,還有姓名嗎?”現在,院長女兒卻嚼出了一點味道,“嗯,愛情是有姓名的……”
兩年前的一天,葉明珠的叔叔送來了兩件電動玩具,一個會吹肥皂泡的小熊貓,一隻會下蛋的母雞。賴貓小姐很高興,沒完沒了的叫熊貓吹泡兒,叫母雞下蛋,兩個鍾頭就玩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