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主的女兒(二)(1 / 3)

從丁字胡同東口的大紅門,到南口的大雜院,總共150步距離,走路不過兩分鍾,跑步隻需30秒。就在葉綠漪身穿浴衣摔倒在胡同裏的時候,在她萬分激動地遙望父母磕響頭的時候,黃秋萍已經淚流滿臉地跑進了大雜院,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了姐妹相認的動人場麵,並且狂妄地懇請父母“降階相迎”--到胡同裏去迎一迎親生骨肉吧!

“別講理兒啦!爸爸,媽--!我求求您老兩位,就屈駕走動幾步,瞧瞧二妞兒去吧!她興許是犯了心疼病,摔在地上還磕響頭哩,都磕出血印子來啦!”

80歲的白胡子老頭兒黃允中,75歲的白毛老太太葉紫雲,果然放棄了長幼尊卑之分,淌著熱淚,呼喚著“我苦命的兒呀!”渾身哆嗦著迎出了大雜院,趕到了胡同裏。鄰裏鄰居的,扶老攜幼,奔走相告,也都湧到胡同裏瞧熱鬧。但是,那位磕響頭的孝女已經躺在沙發床上睡午覺了……黃秋萍鬥膽進言,請二老雙親索性走進大紅門裏邊去,“一準是二妞兒摔傷了!”

“不!天下沒有這個理兒。回克!”老公主葉紫雲講了一句滿語,把“回去”說成“回克”,那含義是很深的。

黃允中點點頭,也說了聲:“回克吧!”當著這麼多鄰居的麵,規矩還是要講究的,旗人畢竟是旗人啊,而且是金枝玉葉的正黃旗!

1959年,愛新覺羅溥儀被特赦之後,回到了北京。一次,他走進了某條小胡同,居然有幾個滿清王朝的遺老遺少“撲通通”地迎麵跪下,以頭撞地,還小聲呼喚著“皇上!”此事被派出所的民警知道以後,報告了所長。幸好這位所長深知旗人的劣根性,沒把它當成政治案件,隻是淡淡地一笑了事,對民警說:“算啦,有這麼幾個頑固的旗人,照樣兒建設社會主義!”

今天發生在丁字胡同裏的事,不是封建王朝的殘渣餘孽給廢帝磕頭;而是女兒給父母磕頭,或者是二位老人要求女兒、女婿帶著外孫女,到大雜院裏來拜見外公和外婆,這就更是可以理解的了。鄰居中的老年人,特別是幾個旗人,都同情二位老者“回克”。於是,正黃旗的黃允中,便攙著和碩格格葉紫雲,理所當然的“回克”了。

回到了自己的大雜院,老兩口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了。昨天晚上,黃秋萍匆匆跑來,說出了葉處長葉綠漪的名字,二位老人還處於半信半疑、又驚又喜的狀態;可是現在,大紅門裏的葉處長就是二紐兒,已經鐵板釘釘、不容懷疑了,二位老人的心裏,反倒打翻了許多調料罐罐,甜酸苦辣鹹,攪作一起,說不清是何種滋味嘍!尤其是做母親的葉紫雲,呆呆地靠在床上,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整整70年前,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黨,發動武昌起義,推翻滿清王朝,取得辛亥革命偉大勝利的時候,葉紫雲剛剛5歲。這次革命並不徹底。孫中山被迫向北洋軍閥袁世凱,以及那根深蒂固的封建勢力,作了許多妥協和讓步,後來不得不把臨時大總統的職位也讓了出去,共和製仍然難保,以致12年後,還得再次進行北伐戰爭。在這種形勢下,中國末代皇帝宣統頒布的退位諭旨中,便寫下了比較詳盡的“優待皇室”各項條件,諸如:“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尊號仍不作廢。”“歲用400萬兩”,“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原有之私產,由中華民國特別保護”。以及關於清皇族待遇之條件:“清王公世爵,概如其舊。”“清皇族私產,一體保護”等等。在這種情況下,葉紫雲這位金枝玉葉的“和碩格格”,得以繼續生活在自家的王府之中,一直長到16歲,才被馮玉祥的大兵轟出了王爺府。

從紫禁城裏、各處王爺府裏、各等封爵的府邸裏被轟出來的龍子龍孫、鳳雛鳳蛋,連同他們的長輩,還有相當數量的(早幾年就失去了“鐵杆莊稼”俸餉錢糧的)旗官和眷屬,此時一齊流落街頭了。這些滿清王朝的遺老遺少,大都是一些奇怪的人。他們一不會種田做工,二不會買賣經商,三不會教書寫字,四不會蓋房造屋,五不會為非作歹,六不會穿衣吃飯……這是真的,就算你施舍一些柴米油鹽給他,他也不會煮成飯吃!這些封建製度的活冤孽,連偷東西都不會,一旦離開了伺候他們的奴仆傭人,就像被打蟲藥驅出人體之外的蛔蟲一樣,折騰不了幾下子就無聲無息的死去了。有人覺得很難形容這些奇怪的人,說他們可恨、可憐、可惡、可悲,全都不甚精當;倒不如說他們實在可怕--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人類,究竟是怎麼變成了毫無生活能力的寄生蟲呢?

假如把這一批龍子龍孫、鳳雛鳳蛋,統稱為八旗子弟,那麼,他們的祖先,在公元1644年打進山海關的時候,是何等慓悍善戰、所向披靡啊!在1681年平定“三藩之亂”的時候;在1683年攻入台灣的時候;在1685年攻打雅克薩、接受沙俄侵略軍投降的時候;在1728年進軍拉薩、1755年進軍伊犁,平定多次叛亂的時候,又是何等足智多謀、耀武揚威啊!他們對於統一中華、抵禦外侮,確實建樹過赫赫戰功!但是,相傳數代,曾幾何時,究竟是什麼原因,使這些八旗軍人的後裔變成了可怕的蛔蟲呢?

當然,並非所有的八旗子弟全都凍餓而死了。黃允中由於會開汽車,就活了下來;張鐵腿由於肯拉排子車,也活了下來;

而和碩格格葉紫雲,卻屈辱地當了一名三等妓女,最後在護城河裏被撈了上來……

葉紫雲嫁給黃掌櫃的以後,就不得不從洗衣、做飯、劈柴、買菜這些最起碼的生活技能上重新學起。於是,她也逐漸恢複了人的常態,活過來了。但她沒有忘記自己生活過16年的那座王爺府。每隔三五年,她就要到這座王爺府的大門外邊去看一遭兒。這座王爺府,就是如今丁字胡同東口坐北朝南的這個大紅門!因此,在解放後,黃掌櫃的變成了國營汽車修配廠的黃師傅之後,不用再獨力經營東四牌樓附近那個修理電瓶的小鋪麵了,葉紫雲便極力竄掇著丈夫,把家搬到了丁字胡同南口的大雜院裏,一直住到了今天。把家搬過來幹什麼?葉紫雲自己也說不明白,是留戀還是仇恨?是嫉妒還是關心?大概都不是,又都有一點。反正有一條是明確的,從大雜院到大紅門,總共150步,拐彎兒就到,啥時候想看就啥時候去看一遍,近便得很。

葉紫雲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10年又10年。從她被轟出這座王爺府那天算起,包括她流落街頭,以及當妓女的時候,還有她跳護城河的當天,直到現在,她把這座磨磚對縫、雕梁畫棟、金漆粉牆的王爺府整整看了60年!她先用留戀的眼睛看它,又用哀怨的眼睛看它,用過訣別的淚眼看它,也用哲理的眼光看過它。看著看著,她漸漸看出了一點名堂,就是:搬進王爺府的人家,無不趾高氣揚,喜氣洋洋;輪到這家人搬出王爺府的時候,又無一例外地有如喪家之犬,都是被掃地出門的!因此,隨著她的頭發越來越白,她看王爺府的眼神兒也就越來越冷峻,還帶有幾分嘲諷意味了!唔,原來這個失去了“天堂”的老太婆在冷眼看戲,看笑話啊!

她親眼看見段祺瑞的閣僚、蔣介石的部長、汪精衛手下的大漢奸、宋子文手下的接收大員、傅作義手下的軍長……一家家、一代代,耀武揚威住進去,屁滾尿流搬出來,好似走馬燈,又像一幅長卷王府風情畫……

使葉紫雲也感到詫異的,倒是解放後的兩戶人家,都是相當大的幹部啦,頭一家住到1966年,就被罷官、抄家和趕到農村去了;第二家,活像個暴發戶,就是他大興土木,把這座王府改造成了中西合璧的現代化住宅,可是好景不長,住到1976年,也卷起鋪蓋滾蛋了,據說如今還蹲在監獄裏!老公主眨動著狡黠的眼睛,心想:且看這第三家姓餘的,能住幾年?

葉紫雲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動在丁字胡同裏,心情陰暗地斜睨著這座大紅門,看著外孫兒張興把那輛烏黑油亮的豐田牌小轎車直接開進院子裏邊去,或者從院子裏直接駛向大街。大紅門的主人們並不在門外上下車,而是坐在深褐色絲綢窗簾遮擋著的車窗裏邊,直接開進了磨磚對縫的王爺府。因此,這母女三代公主,4年時間,咫尺天涯,一麵維艱。

在小轎車的車窗上掛一層薄薄的絲綢窗簾兒,坐車的人藏身暗處,可以穿透窗簾看見車外的東西和行人;車外的眾人,包括拄著拐杖細察汽車的葉紫雲,居於明處,卻不能看透車裏的動靜。這是不公平的,好比垂簾聽政的葉赫那拉氏,可以看清竹簾之外的文武百官,卻不準別人窺見她自己的龍鍾老態。研究院的行政科或者保衛科,也學會了此種絕招兒,給院長的車窗上掛窗簾兒,恐怕作用隻有一條,就是領導者與群眾之間多增加一層隔膜。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層窗簾還有“特異功能”,就是隔斷了葉處長和她母親之間的目光;還給小公主葉明珠的童心上塗抹了一層優越感--啊,這才是毒害青年的最厲害的砒霜啊!

葉綠漪處長是否透過窗簾兒看見過白發蒼蒼的老父老母呢?假如看見過,是否認出來了呢?這隻有她自己心裏明白,別人不敢妄擬。不過,她此時躺在沙發床上睡午覺,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充其量算作“假寐”吧,她的思緒又回到了30年前入朝途中的豐台火車站,回到了鏗鏘作響的北上列車中。

軍車從豐台車站出發了,進入了夜行。悶罐車裏更黑了。

凡是家在湖北、河南、河北的戰士們,都像葉綠漪一樣,在革命的征途上又過了一次家庭關、感情關;天亮以後,出了山海關,可就要輪上東北籍的老同誌們過關了。也許老同誌們的感情更堅強一些,兩年前,遼沈戰役剛結束時,他們就進過一次山海關嘛!……軍車以每小時90公裏的速度向關外疾馳。悶罐車裏有幾人能坦然入睡?有幾人徹夜難眠?這都無關緊要。使葉綠漪感到敬佩的,是天亮以後,並沒有哪位老同誌也激動地高喊一聲:“啊!天下第一關!”中午,遼寧參軍的指導員也沒有高喊一聲:“啊!沈陽!”葉綠漪陷入了沉思,她猜想,誰都有自己的爸爸、媽媽,而且,像指導員這樣的年紀,大概還有妻子,有他心愛的大妞兒、二妞兒吧!可是指導員在沈陽車站的月台上,照樣吃完了一大碗土豆燉豬肉,還走過來叮囑葉綠漪:“我們的公主,越來越冷啦,這兒雖然是你的祖先努爾哈赤稱汗的地方,你可是頭一回來呀,快穿上棉大衣吧!”葉綠漪對他這些話,並不感覺刺耳,反而想起了中學老師講過的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她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在入朝初期就立功、入團,變成老同誌這樣堅強的人!

這次,我們的公主果然入團了,可她也確實經曆了更加嚴格的考驗和鍛煉。1951年6月2日,文工團員葉綠漪正好18歲,在北朝鮮西海岸的肅川郡,淌著激動的熱淚,填寫了入團誌願書,而且很快就被批準了,隻是候補期比別人長,定為半年。30年以後,作為宣傳處長的葉綠漪,多次對自己心愛的女兒講述入團經過,這情形是頗有意思的。葉處長說:“珠兒,你今年18歲了,聽我給你講講媽媽18歲入團的故事好嗎?”

葉明珠卻故意打開了四喇叭的錄音機,漫不經心地說:

“您就不會講點好聽的?”

“對,媽媽講怎麼吃高粱米飯好嗎?”

“是熬臘八粥那種紅米粒兒嗎?”

“是呀!那時候是高粱米幹飯……”

“真笨!幹飯有什麼好吃的,臘八粥裏有栗子、大紅棗兒,您還不如講講紅棗栗子的哩!”

“要不,媽給你講強渡清川江吧!”

“是清河嗎?德勝門外,我去過。”

“是大江,在朝鮮……”

“噢,朝鮮也有一條清河呀。甭講啦,反正是我軍過江、敵軍逃竄,就那麼一回子事兒,這種電影我都會編!”說著,葉明珠跑進了她的玩具室,開動了一輛自己會轉彎兒、會開炮的電動坦克,然後追過去,一腳把它踢翻了,再踏上一隻腳,大喊了一聲:“烏拉!”

葉處長追著女兒的屁股跟過來,看得目瞪口呆。她正在想:我的女兒真的就是這麼個半彪子嗎?

“不!”葉明珠毫不在乎地說:“您別拿我當小孩兒,我才不愛聽您賣狗皮膏藥哩!”說罷,她又跑進練功房,脫鞋脫褲子的在換練功服了……葉處長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直哆嗦,在這位滿不在乎的小公主麵前,她一籌莫展。

又一次,葉處長生病在家,躺在床上,寂寞得很,就把女兒叫了進來,想跟她說說話兒,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萬一小公主不愛聽,她會扭頭就跑的。沒料到小公主今天突然心疼起鬧病的媽媽來了,作為對媽媽的一種安慰和恩賜,才主動坐到床邊上說:“媽,您要是心裏憋得慌,就給我講講您在朝鮮喝臘八粥的故事吧,我不走,保證聽完。”

葉處長趕緊往起坐了坐,半躺半靠地倚在床頭,也作了保證:“媽隻講20分鍾,你好好聽著,對思想進步有好處。”她立刻進行了簡捷的構思,比給全局所屬各單位的宣傳幹部們作輔導報告還認真,決定隻講一些最精彩的片斷,再穿插一些戲劇性較強的情節,把這唯一的聽眾吸引住,使她多少繼承一點兒父母的革命傳統。

“那是1950年冬天,北朝鮮的氣溫在零下25度左右,連眼睫毛和鼻子眼裏的小毛都凍直了,跟小針一樣,紮得你直想流眼淚兒,又想打噴嚏……”

“真有趣兒!唔,媽媽,我聽爸爸也說過,男人站著撒尿,要拿小棍敲,要不敲哇,尿就凍成冰棍啦!”

“別聽他瞎說!”

“爸爸是院長,院長比處長官兒大,誰官兒大就聽誰的!”

“快聽我往下講。那時候為了防空,部隊都分散住在山上,可是炊事班得在山底下有水的地方做飯。那飯就是高粱米飯,不是臘八粥,做熟了就裝在炒麵箱子裏,炒麵箱子跟洋油桶差不多大,炊事員就挑到山上來送飯。可是天兒太冷啊,等他挑到了山上,高粱米飯全凍到一塊兒啦!”

“就是紅豆冰糕那個樣兒吧?”

“你真聰明。可我們怎麼吃呢?用勺子也舀不動,就用刺刀戳。戳下一大塊來,碗也盛不下,就用手拿著啃。因為肚子餓極了,啃的快,嚼的也急,滿嘴牙花子直流血,嘴也凍麻了,連疼都不知道……”

“媽,您真是吃過苦!所以我和哥哥就隻喝臘八粥,不啃那種大冰塊啦!”

“對呀!你立刻就提高了階級覺悟嘛!所以一定要聽老幹部憶苦思甜呀!”

“您還沒講完哪!”小公主有點坐不住了,直挪蹭屁股,哼唧著說:“您壓根兒不知道我愛聽什麼!”

葉處長慌了,趕緊拉住女兒的手,立刻削減了政治術語,用訴諸形象的藝術語言繼續說道:“有一回,我們追擊敵人,在炮火當中,在敵機轟炸掃射的情況下,強渡清川江!這清川江比德勝門外的清河寬10倍,不,寬20倍!那時候已經凍了冰啦,我們就在冰上衝!”

“有冰刀鞋嗎?”

“沒有!你聽著。我們往前衝,可沒想到江心兒裏的冰還沒凍嚴,我們就跌到冰水裏啦!”

“啊?”小公主驚叫一聲。

“好在江水不深,我還能露出脖子來。這時候全憑團結互助!男同誌拽著我一塊往對岸走,可是對岸也凍了一層冰,凍的又不厚,往上爬吧,一壓就碎了,塌了……”連碎帶塌,我們爬了好幾十次,才爬到了冰麵上。

“媽!快換衣服吧!”

“哪兒有衣服換?還得追擊敵人哪!可是走著走著,兩條腿也直了,胳膊肘也不能打彎兒了,原來棉褲棉襖的外麵全都凍成冰筒兒啦!直挺挺的,怎麼走路?這時候,我有一個堅強的信念,就是一定要經得住考驗,決不掉隊!於是我就學著男同誌的辦法,用刺刀把棉褲的膝蓋部位,把棉襖的胳臂肘和肩頭上,全砍碎了,繼續追擊敵人!”

“您真棒!”小公主翹起了大拇指。

“困難在後頭哪!沒走多久,棉褲腿和袖子全都折斷了,掉了!我們很多同誌都是穿著棉褲衩和棉背心完成這次追擊任務的。到了宿營地,一烤火,才發現自己兩條光胳臂和光腿上,全是半寸長的小血口子,說一千有一千,說一萬有一萬,一暖和過來,又疼又癢,好比萬箭鑽心哪!”

“那,您立功了吧?”

“立功啦,也入團啦!這時候我才體會到,小資產階級的小知識分子,怎樣才算脫胎換骨,才算完成了思想改造!”葉處長的臉上,露出了一圈神聖的光芒。

“嘻嘻!”小公主反而笑了:“思想改造?就是這麼回子事兒呀!幸虧我是無產階級的小知識分子,不用思想改造!”

葉處長生氣了:“明珠!你也18啦,怎麼聽不懂媽媽的話呀?”

“我聽明白啦,您18歲上也沒有脫胎換骨,隻不過胳膊腿兒的脫了一層皮。”

葉處長大怒:“你根本沒聽懂!”

小公主一撇嘴兒:“聽得懂!您磨破了嘴皮子,還不是為了教育我別忘本嗎?您就放心吧,爸爸媽媽的光榮傳統,早就傳到我們身上啦,瞧,您跟爸爸出國打過仗,現在我哥哥不也常出國嗎!”

“你少耍貧嘴!你哥出國是自己努力的結果,我跟你爸爸最反對走後門兒!”

“這我不管,反正我要當電影演員!您叫爸爸送我進前門兒更好!”

“唉,你這個小傻瓜……”

“我一點兒也不傻!媽,您是宣傳處長,為什麼不喜歡我說幾句真話哩!”

葉處長感到疲倦了,合上了眼皮。小公主早把媽媽入團的故事忘了一大半,哼著歌子走出了媽媽的臥室,“哎喲媽媽,我一點不傻!哎喲媽媽,我淨說真話……”這歌聲從王爺府的後院哼唱到了前院。

葉處長依然躺在沙發床上“午睡”哩。今天的事情來得太突然!小司機張興要調走就調走吧,為何又引出了“小公主愛了上小司機”的羅曼蒂克呢?女兒愛上了司機就愛上了吧,為何又引出了“黃裁縫進府認妹”的悲喜劇呢?姐妹相認就相認吧,為何又演出了這一幕“胡同裏跌跤磕頭”的鬧劇哩?唉,這麼多事情接踵而來,叫我這個小小的處級幹部怎麼一手處理呀!我必須跟院長商量。可是餘院長還沒有回來。唉,餘虎呀餘虎,假若不是為了你的前程,我葉綠漪怎麼會在胡同裏摔這一跤呢……

葉處長為自己摔這一跤感到震驚和慚愧。北京的護城河早都填平啦,為什麼我與老母親之間的“護城河”還不能逾越呢?唉,餘虎呀餘虎,你為何還不回來……

1952年的隆冬,文工團員葉綠漪已經向黨支部呈遞過多次入黨申請書了,心情特別迫切。這時候,一起參軍的同學中,已經有好幾個成為光榮的黨員了。葉綠漪是個要強好勝的姑娘,恨不能下到連隊裏去打仗,在戰鬥中立幾個功,火線入黨才好哩!那樣,既沒有候補期,更不用細談對家庭的認識,多痛快呀?她盼望著參加戰鬥的機會,真金不怕火煉。不久,機會果然來了,不是叫她去打仗,而是在火線演出時,碰上了搶救傷員的任務。這個傷員有點特別,他姓餘名虎,是本部隊赫赫有名的偵察英雄。他當時的職務是師司令部的偵察科長,剛剛領著一個偵察班到敵後摸地形,原定3天,卻提前一天爬回來了,回到了葉綠漪正在演唱京韻大鼓的三連陣地上。

餘科長帶回來了重要情報:對麵的敵軍正在悄悄換防。這是突襲敵人的極好戰機。師長當機立斷,親自趕到了前沿陣地組織突襲,把三連的指戰員全都派出去了。前沿陣地上隻剩下了包括葉綠漪和餘虎在內的十幾個人。餘虎由於在敵後爬冰臥雪兩晝夜,沒進過屋,沒烤過火,兩隻腳全凍僵了。師長就把搶救餘虎的任務交給了葉綠漪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