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現實情況實在令人尷尬。北京的各大菜市場,國營菜店,多年來隻賣死魚、凍魚、鹹魚、炸魚、降價處理的爛肚子魚。飯館酒家也隻賣紅燒魚、糖醋魚、麻辣魚、五香熏魚、臘魚,都是加厚味以去腥味,同時也失去了鮮味的東西。絕不敢清蒸、清燉、煮湯喝,更不敢吃生魚片。逢年過節上市一點活魚應景兒,事先通知電視台做好搶鏡頭的準備,報社也要按時發消息。對於居民來說則必須排大隊兩三個鍾頭,還未必買得上。
此種長龍大隊,人比魚多的場麵,實在叫電視台也為難,播放出去反而大煞風景。
北京吃魚難。吃活魚更難。幾年前紫竹院附近開了一家活魚食堂,報紙給它幫了倒忙,發條消息,鳳毛麟角,結果生意太興隆,擠倒了桌子,碰破了玻璃,被迫停業。不會多開幾家嗎?您真聰明!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巧媳婦難熬無米粥。誰又能叫鹹魚幹兒起死回生呢?
這些情況,劉主任也作了若幹調查。便叫秘書執筆起草了一個提案,親自拿到政協會議上作了個書麵發言,建議政府重視北京市的活魚供應問題。平心而論,劉主任是個熱心腸的大好人!自己喝了揚州鯽魚湯,就能充分發揮想象力,決心要為北京居民謀點兒福利。辦成辦不成的,總算替咱北京人呼籲呼籲。
沒過幾天兒,從副食品商業局就傳出了佳音:在建國35周年大慶的日子裏,保證供給全市居民每人一市斤活魚!而且是平價魚。這項重大決策是否與劉主任的提案有關?關係多大?或者純屬巧合?誰也不知道。也無須查證。不過,劉主任的內心倒是因此而發生了第4次震顫--我這個政協委員的提案還真管用嗬!見效真快。可見各方麵的工作效率都大大提高了。好,今後一定多提幾條。同時,他在家裏,機關裏,會議上,逢人便講這項“活魚提案”的來龍去脈,絕不放過任何進行自我表揚的機會。
這是公元1984年5月份的事兒。全市居民雖然不致於人人翹首盼望,但也有相當數量的家庭主婦已經把這幾斤活魚列為國慶節萊單上的“頭版頭條”了。與此同時,市屬有關商業、水產、運輸的局和公司,紛紛抽調大批得力幹部專門組成了“魚辦”。它的全稱,普通市民很難說得準確。有的說是“賣活魚辦公室”,有人文化高點兒,說是“國慶節供應活魚聯合辦公室”。反正是個新組建的“衙門口兒”--保證一人一斤活魚的最高權力機關。又據說,“魚辦”機構龐大,下設五處八科,上百個活魚組和幾千個活魚點!分別負責計劃、政策、調研、動態、價格、財稅、收購、運輸、保管、檢疫、銷售、統計、倒掛、賠錢、善後、獎懲;以及通訊、信息、科研、技術、設備製造和維修;還有政工、組織、宣傳、保衛、監察、信訪、聯絡、秘書、接待等等專業工作。專職和兼職、直接和間接為“魚辦”服務的幹部數百名,職工數萬人。電話總指揮就是那位害怕落實活魚供應問題的副局長。現場副總指揮則是五處八科的13位處長科長--13這個數字不吉利,那是基督教的傳說。我們這13位副總指揮都是無神論者,不睬它!
朋友,也許您要批評我對“魚辦”的龐大機構作了過份複雜的渲染,不夠實事求是吧!且慢,容我先辯白兩句,以保護“創作自由”。我的這篇小文字,並非“魚辦”的工作總結;純屬道聽途說的傳聞和親眼所見的片麵情況。如果您要當做“紅頭文件”去閱讀,筆者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那麼,我是否誇大事實了呢?請往下看。
北京已列入全球人口最多的十大城市之一。共有1000萬居民。其中,僅城區和郊區城鎮的非農業人口及外來的臨時戶口和流動人口,總數約800萬。副局長兼“魚辦”總指揮曾用肉腦(而不是電腦--任何高級電腦在北京市人口和關係學等問題上的測算決不如肉腦的大估摸更精確),默算了一筆良心賬:800萬斤活魚呀!這個數兒肯定打不住。這隻是憑“活魚票”供應普通市民的,買回家家戶戶去的。此外還有黨、政、軍、警的機關;使館、賓館、飯館;工廠、學校、部隊、醫院;高級市民、特殊市民、富裕農民和五花八門的關係戶--對他們不但要額外地多供活魚,而且“看人下菜碟”,對某些人還須特供四大名魚!譬如,100多個大使館,你隻賣給他帶土腥味的胖頭魚行嗎?總書記請來的3000日本青年客人不吃名魚行嗎?國慶觀禮代表雖然沒有北京市的戶口,不供給活魚也不行吧!
“魚辦”總指揮雖然隻是一位準高幹,雖然患有紙上談兵的小毛病,而且在劉主任麵前耍過一次不老小的滑頭……但是,彼一時也,此一時也--現在,任務壓在了頭上,大梁扛在了肩上,在這關鍵時刻,方顯出英雄本色--儼然一位號令三軍的將才了!也許是帥才。其職責甚致超過了歐洲一位小國家的總統。他受命之後,立即召集五處八科的13位副總指揮開了個核心會議。學習討論摸底排隊3天3夜,這才發現問題成堆,困難如山。圈外人不知情嗬!先舉出一點來,請您看看這海上冰山之一角--800萬斤(實際上是1000萬斤)活魚怎樣集中上市?
“必須在5天之內運進城區而且賣完!”
“撈起來的魚能活5天嗎?”
“當天就賣!天天賣!決不允許第一天撈的魚第5天再賣!”
隻有鱔魚、泥鰍、甲魚--就是王八這些經折騰不愛死的魚例外。
“報告總指揮:我建議把供應活魚改成供應鮮魚。隻改這一個字兒,事情就好辦多了!”
“絕對不行!政府不能失信於民。”
“對,我擁護!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活魚就是活魚。不能搞文字遊戲。”
“那,請總指揮先給活魚下個定義吧--也是質量標準:具備什麼條件才算活魚?”
“提得好!活魚就是活蹦亂跳的魚。”
“這話不確切,容易讓買魚的鑽空子。第一,有些魚根本就不蹦不跳,王八會跳嗎?第二,鯉魚倒是會跳龍門,可是,設身處地為它想想看,坐了半天汽車之後,大概也跳不動了。”
“改個提法:還會遊動的就算活魚。”
“肚皮朝天,翻白啦,不遊不動的呢?”
“對對!大家記住,傳達下去:必須首先把這些翻白的家夥賣掉!不能死在咱手裏。”
“再改個提法:不論它翻不翻白、遊不遊動,隻要還張嘴喝水喘氣兒的,就是活魚!”
“好,沒意見啦?請舉手……一致通過。”
“總指揮同誌,我建議把這5天的時限延長一倍--10天。您想想,這樣,每天還要上市100萬斤活魚哪!”
“不行!過國慶節嘛,而且是35周年大慶,怎麼能提前10天就賣活魚哩?那還能集中造成聲勢嗎?必須造成一種家家吃活魚的大好局麵!同誌,你就不動腦筋想一想:居民買了活魚,當天就得吃。等到八九天之後才過節,他早把這頓兒活魚忘啦,還能起到什麼教育作用呢!”
“這……他們不應該忘掉吧?政府供應一斤活魚,曆盡千難萬苦,可你吃完了一抹嘴就忘啦,簡直是健忘症!沒良心!他媽的!”
“同誌,你別罵人呀!魚還沒賣哩,先罵群眾,這不公平。影響不好,語言也不美。”
“我接受總指揮的批評。不過,5天,平均每天上市200萬斤活魚,我辦不到。”
“不能籠統地說辦不到!你運輸方麵有實際困難,可以說。”
說具體的。大家想辦法克服困難嘛!
“好吧。那我就說具體的。運輸活魚,必須帶水一塊運。這件事兒是毫無疑義的。我管理這種買賣,凡30年,沒有經驗也有教訓。明說吧,我作過多年測算,長途運輸,最起碼的比例是5斤水一斤魚。還得按時換水,否則水裏缺氧,魚照樣憋死。這樣,這運輸量,一斤活魚就變成6斤了。還要加上帆布水櫃的重量,跟車裝卸工人的重量,一斤活魚就變成7斤多了。也就是說,一天上市200萬斤活魚,我們實際上要完成1500萬斤的運輸量。還有,活魚在運輸途中,裝車和卸車的時候,要用手網打撈--我算過,這條魚賣到顧客手裏之前,少說也得撈它七八次;以及銷售的過程當中,時間拖得太長,譬如售貨員睡午覺、聊大天、罵顧客等等……總會有一部分活魚變死魚。憑我多年的經驗,死掉四分之一是最少的!也就是說,要真正保證200萬斤活魚上市,我們一天至少要運送270萬斤活魚,即兩千萬斤或日10萬噸運輸量。總指揮同誌,您還要考慮到野蠻裝卸、拖拉裝卸、帆布水櫃漏水、送魚汽車拋錨、交通阻塞、交通警故意找麻煩,油霸、電霸等等各路諸侯‘雁過拔毛’的壯舉……反應到我們的運輸問題上,則是一種惡性循環--死的魚越多,拔的毛越多,必須臨時追加的運輸量也越大!而且這還是一種不講經濟效益的賠本買賣--高價買進,沿途增值,平價賣出,賣得越多越賠錢,職工的積極性越低,死的魚就更多……”
總指揮壓著火氣聽到這兒,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拍桌子,“夠啦!死魚,死魚!死不死人?不死人就得這麼幹!”
管運輸的副總指揮也火了,“死不死人?誰也不敢保險!送活魚從來就得開快車。大卡車鑽小胡同送到幾千個活魚點去,又是國慶節前夕,人多車多,小孩子追著汽車看活魚,誰敢保證不出車禍?”
總指揮畢竟是革命多年很有修養的準高幹了,聲調兒突然轉變成委婉感人的慢板,“同誌,這是為廣大居民服務呀。我想,即使有犧牲,為人民利益而死,也重如泰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