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魚(1 / 3)

據說,千百年來,達官顯貴,富豪子弟,都喜歡“腰纏萬貫下揚州”。因為這曆史名城,溫柔之鄉,美女青樓,蘇儂軟語,琴棋書畫,絲竹管弦,魚蝦美酒,應有盡有。不應有的也有。既可銷魂,又是個銷金窟。

去年,我們可愛的劉主任借公餘之便,也玩了一趟揚州。雖然他未曾“腰纏萬貫”,也無須個人解囊銷金,卻是大飽口福,充分地領略了各家揚州名菜的地道風味。此公記憶力稍見衰退。返京途中,在軟臥包廂裏徹底地軟乎了一晝夜,便淡忘了許多。印象仍然比較深刻的是一道“叫化雞”,又名“佛跳牆”的玩藝兒。

當時,品嚐之後,他曾帶著秘書深入廚房,以慰問大師傅為名,詳細打聽了這道名菜的烹調技術。原來,此種炮製技法相當原始而偏激。幾位名廚七嘴八舌爭相彙報:將活雞用泥巴包裹起來放進灶火膛中去烤(有如北方燒刺蝟的辦法),烤到了火候,剝泥殼時自然也就拔淨了雞毛。哈,趁熱蘸著佐料吃雞肉,喝黃酒,妙不可言!

一位老廚師還說,這種絕技最初的發明權屬於叫花子。他們偷了雞,沒刀沒鍋,就躲到空廟古刹牆根底下這樣燒著吃。

後人為了尊重叫花子的專利權,又不肯頒給發明獎金,才定名為“叫化雞”,給名不給利,以免叫花子名利雙收之後翹尾巴,變修了。言歸正傳,叫花子在牆根底下吃烤雞的時候,濃香四溢,飄進禪房。對那早已了卻塵緣的泥胎金身也產生了刺激食欲的偉大作用--當這佛爺饞到了無可忍耐的時候,便顧不得體麵尊嚴,急忙走下蓮花寶座,跳牆而來,來參與凡人(而且是下九流的叫花子)之大嚼。

“真棒!好一個叫化雞!好一個佛跳牆!我猜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大概每次都要吃幾隻!”

劉主任做出了合乎邏輯學的推理判斷之後,又問秘書,“你都記下來了嗎?”

“報告主任:已經用三洋牌雙卡錄音機和進口ADK磁帶全部錄了音。回去之後隨時可以整理成書麵材料。”

“叫化雞”雖然魅力十足,但對劉主任來說還隻是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因為北京市一不缺活雞,二不缺泥巴,且有全聚德烤鴨、鴻賓樓烤羊肉串以及普通百姓烤刺蝟等等的傳統技術,想吃也不難。隻要給廚師下個令兒,“像烤刺蝟那樣烤隻小母雞來吃吃”就行了。頂多再叫秘書把錄音放一遍給他聽,準行。

真正給劉主任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倒是揚州的鯽魚湯。這湯味道極其鮮美,且不含動物型飽和脂肪即膽固醇。請他喝這高湯的,是一位揚州著名的老中醫,又學了中西醫結合的,所以不講經絡氣脈,滿嘴科學名詞兒,“這湯,天天兒喝3大碗,每碗500CC即一市斤,也不會誘發肥胖症、高血壓、冠心病。”

劉主任可放量兒!嗬哈,味美解饞,高蛋白富於營養又易消化而無副作用者,唯有鯽魚湯耳!

劉主任內心一顫--可惜北京缺少活鯽魚!

那也先把烹調技術學到手!眼下是技術最吃香,“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在身”嘛。

此湯的煮法極簡便。不必進高級餐廳,家家能辦。老中醫就是自己動手邊煮邊待客喝湯的。

這次省事兒。不用深入廚房慰問大師傅,也不用秘書開錄音機。工藝流程一目了然:

600瓦電爐一個,放在飯桌中央,燒上一小鍋開水,投入適量的蔥、薑、鹽,其它佐料一概不用;淨水養過幾天的活鯽魚十來條,半斤以下三兩以上的最好,當場去鱗開膛挖掉內髒和雙鰓,不衝不洗,隨手帶血放進火鍋。幾分鍾後就可以開始喝湯了。

注意事項,老中醫說:剖魚越快越好,剖一條立刻下鍋煮一條。此時魚還沒死,開水一燙,小心它竄出鍋外或在滾湯中遊泳時濺起浪花兒燙了您的手!至於吃法,悉聽君便。隨剖隨煮隨喝隨嚼,隨時添水加魚,慢慢品嚐,待到魚湯熬成乳白色,牛奶樣濃,“叫化雞”也就不屑一顧了。

劉主任內心二顫--可氣北京缺少活卿魚!

身為主任,看問題往往都能迅速透過現象抓住本質。咳,烹飪鯽魚湯的關鍵何在?一句話,必須是活魚!否則鮮味變成了腥味或者爛了魚膽的苦味、臭味、哈喇味兒,勢必一塌糊塗,大倒胃口。

劉主任內心三顫--可歎北京缺少活魚!

因此三顫,有感而發,晚間他在記事本上寫下了四個字的結論:魚貴鮮活。

這簡直是一條真理。而且毛筆正楷,深得書法之道。寫罷仔細端詳,不覺啞然失笑。瞧,漢字的學問真大,分析一下這個“鮮”字吧,拆開來看,半邊是魚,半邊是羊。祖國的造字先生在幾千年前已經把魚與鮮聯係在一起了!當然還有羊,羊肉也很鮮。想著想著,他的腦袋裏繼續出現了若幹意識流或日泥石流--泥沙俱下,浮想聯翩:諸葛亮唱《空城計》,在城樓上設羊羔美酒來饞司馬懿。想必是因為地處川陝之交的小小山城,連綿羊都沒有,隻有山羊肉以接待元帥級的貴賓,豈不寒酸慚愧?如果是在水網地帶富貴之鄉的揚州唱《空城計》,諸葛亮麵前擺的定然是一鍋鯽魚湯了。

劉主任從揚州北歸之後,不知不覺地滋生了一項癖好--會客必談活魚。來客當中,在吃魚方麵也不乏專家學者教授名人,且多健談者。甚至把吃魚的問題與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掛上了鉤。是呀,古文《馮歡客孟嚐君》裏當時的知識分子就曾彈劍而唱,發出過“長鋏歸來乎,食無魚”的牢騷。“嗯,值得重視!”劉主任深謀遠慮地說,“吃活魚的問題,跟安定團結有關!”

這天,又來了一位北京市管水產品即魚蝦蟹之類的產供銷方麵的準高幹--副局長,他自然是活魚問題的專家兼實權派嘍,也當然地被劉主任待為上賓。香茗雲煙加蘋果,纏住了這位準高幹。他也相當慷慨,為劉主任提供了許多關於吃魚方麵的知識。隻聽他有根有據他說道:論魚,各地不同。咱們中國曆來就有四大名魚之說。目前,得到品嚐家們公認的前三名是鱖魚(寫白了就是桂魚),“桃花流水鱖魚肥”嘛,列為榜首,有了讚美詩的角色;鰣魚,“清蒸鰣魚不去鱗”,每一片魚鱗都可吮出滋味來;鱔魚,又分血鱔、黃鱔、白鱔,都是帶血烹飪的尤物;那第四名則爭執不下,還處在競爭競選階段。據我們水產研究所掌握的情報,黑龍江推薦大馬哈魚,理由是肉質細密,肉絲纏綿,像牛肉而又比鮮紅的嫩牛肉還嫩;天津人選舉河豚,“拚死吃河豚”嘛,可以增加勇氣,鍛煉性格,見了它不要命;山東沿海崇尚鯛,青島人叫加吉魚,唯恐傷了它的身段兒,不用網打用竿釣,釣上來當場就煎,極好吃;河南河北則擁戴黃河大鯉魚,硬說曹操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時吃的就是鯉魚;過日子極精細的上海人交口稱讚鯧魚,說它的頭和肚子最小,刺最少,連骨頭都是軟的,有效的可食部分占百分之九十七點五,幾乎沒糟踏;浙江提名黃花魚,說那蒜瓣肉加醋炒鴨蛋黃兒,能出螃蟹味兒,是一道名菜“賽螃蟹”;桂林偏愛圓魚,又名甲魚,水陸兩棲的也叫水魚,不下水的稱山瑞,大補,燉蓮子、桂元、紅棗、白果、苟杞子,是名菜“五元魚”,屬藥膳;

香港人則投了石斑魚的票,說它是海(鹹)水鱖魚,名列第四都冤得慌,應該第二!唉,各地爭論了千百年,至今難得統一喲。

劉主任聽到這兒,又下結論了:“沒關係!告訴他們,允許繼續競選。……不過,我個人寧願投鯽魚一票。”

他想了一下,又說:“爭來爭去,言不及義,那本質問題還是要吃活魚嘛!一定要抓住這個要害問題作文章:不論什麼魚,隻要鮮活就好吃!我看咱們北京市,首先要解決供應活魚的問題。”

準高幹聽了連忙搖頭,深深歎氣,“唉!難哪……偌大的首都吃活魚,談何容易……”一邊說著,抬屁股就走,順手抄走了半包雲煙,頭也不回,免得惹出落實活魚供應問題等等一係列麻煩來。

經過這次與實權派人物的談話,劉主任越想越生氣。這位副局長真是個不老小的滑頭嗬,什麼四大名魚!全是紙上談兵。一接觸活魚問題,你就像條活泥鰍般的滑掉啦……好,我管不了你,有人管你!

為了向管得了這個副局長的有關領導奏他一本,劉主任需要準備若幹情報資料。他首先向本機關的也是身邊之人作了一點調查研究。“各地同胞對吃活魚有什麼意見?”這個調查題目一公布,機關幹部們的思想大活躍,甚至認為劉主任是個立誌改革的即將被重用的上升的紅星了!因此發言相當踴躍。

湖南籍的幹部習慣於緊跟領導,立刻打了頭炮:“這事兒莫得意見呀!我們湖南有句土話:吃魚要跳,吃雞要叫。這話流傳蠻多年了。少講也有3000年吧。今天講給你老聽,也許會起點子實在的作用!真是難得。”

廣東籍的幹部說,“我們家鄉,包括廣西人,都說活魚肉甜。這個甜,雖然不符合漢語規範化的要求,意思還是明明白白的。我們喜歡吃魚片--生魚片,不鮮活怎麼行!”

上海籍的幹部說,“江浙一帶,索性把魚叫做河鮮。劉主任您喝過的那鯽魚湯,也可以叫做清燉河鮮。顧名思義,魚不鮮活可不行。”

劉主任聽了頻頻點頭,表示首肯。一轉念,發言的都是南方同誌,靠海近水之人;為了調查得全麵,研究得深刻,還要聽聽高原和北方人的見解。為此他特意報名請一位蒙古族和一位藏族同胞發言。

藏族幹部說,“西藏山區百姓不吃魚。至於我到北京來,工作多年了,還是很愛吃魚的!”

蒙古族幹部說,“草原上各種調料不多,白水煮魚不好吃,還有刺,不如大口大塊地嚼牛羊肉痛快。主要還是水麵少,魚在食物構成中的比重小。並不是蒙古族不吃魚!”

劉主任心中大喜。有了這些翔實而全麵的調查資料,加上親口品嚐鯽魚湯的深刻體會,他的根據相當充足了。結論已經跳到眼前:北京居民都喜歡吃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