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得破,吃得好;說得多,幹得少;一人一塊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看病理發又洗澡……”這是北京郊區農民給我們下放幹部編的順口溜,繪聲繪色,哭笑不得,誰都可以接茬再往下編幾句,作為一種口頭兒文學,在田間地頭磨牙玩兒。
哈,轉眼20年過去,好比換了人間。我真想借用毛澤東同誌一句豪邁的詩詞:彈指一揮間!
遙想當年,我們幾萬名連“五七幹校”
都不屑於收留的幹部,在體育館屏氣聆聽了北京市“革命委員會”主任謝富治慷慨激昂的動員報告,便捏著鼻子連夜寫決心書,申請上山下鄉,勞動鍛煉,改造思想,以煥發革命青春;其實,我們的花名冊早已內定,而且已經分配到京郊4000多個生產大隊去了,也就是說,您寫不寫申請,有沒有決心,全都一樣。
這花名冊也是精心搭配的。“最高指示”有言在先:老弱病殘者除外。我們的花名冊上卻是品種齊全:男女老少,黨政財文,紅黑白綠,酸甜苦辣。從紙麵上看,頗像個幹部班子;深入品味一下,又像個葷素搭配的拚盤兒。其中一個被端到燕山南麓花山大隊的七色小拚盤裏便盛著我和老夏。因此,我與老夏的邂逅,以及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等等,完全應該感謝精心配製這個拚盤的廚師。
老夏比我年輕幾歲,剛28.本來應該被稱為小夏的,20郎當歲兒焉可稱老?隻因為我們所有的下放幹部都姓下,都是“老下”,所以他也就水漲船高地自動升格為老夏了。
另有一解,北京話,老就是小,譬如,老兒子,就是小兒子;
老疙瘩,就是父母進入老年之後才生養的寶貝疙瘩,自然是最小的孩兒了。中學教師夏如金同誌是我們這個7人下放幹部小組裏最年輕的,因此也有資格稱老夏。
在我們7人當中,老夏最受社隊幹部和社員群眾的歡迎。
為啥?原因好幾層。最顯見的是他年輕力壯,拔麥子,一貓腰,一彎腿,伸出雙臂如章魚觸角又如大象鼻子,唰唰唰,將大把的麥子連根拔起,往前邁步的同時將麥根兒往腳弓子上那麼一磕,磕掉泥土,這一把剛放鋪兒,下一把又拔了起來,哈,摽住打頭的生產隊長,從這地頭拔到那邊地頭兒,農村土生土長的棒小夥兒也休想把他拉下。還有提耬下種,擼鋤把兒耪青,扛糧食上囤,起圈搗糞搭炕脫坯,最巧最髒最累的農活兒一學就會,所以大夥兒公認老夏改造思想最徹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決心最大。
很快,縣“革命委員會”政工組便將老夏樹為我們下放幹部的標兵了。油印的“先進標兵材料”裏,除了說他熱愛勞動之外,還說他以實際行動表明了紮根農村的堅強決心。這實際行動便是“四帶”。
“四帶”是何人發明創造?我們不得而知。但這是謝富治主任在動員報告裏鄭重宣布的革命化措施,所以也就代表了“革命委員會”的決定。它規定我們下放插隊的幹部必須:帶工資,帶檔案,帶家屬,帶戶口。為了照顧我們這些機關幹部“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實際困難,頭一年工資照發,從第二年起可就要跟社員一樣掙工分過日子了。總之一句話,我們這些幹部及家屬今後永遠當農民。
此事遇到了各方麵軟磨硬泡式的抵製。以我而言,工資、檔案由組織上轉了下去,本人無可奈何;卻借口妻子在工廠工作,也是生產勞動第一線嘛,也可以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呀,所以遲遲不辦理帶家屬和戶口下鄉的手續,妄圖給自身日後回城留個據點。從生產隊的角度說,也不歡迎我們把家屬帶下鄉,去擠住社員的房子,擠吃社員的口糧,擠掙社員的工分兒。因此種種,我們7人之中隻有老夏一人做到了“四帶”。後來一打聽,在幾萬插隊幹部中,做到“四帶”的也屬鳳毛鱗角;
老夏受表揚,當標兵,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兒。絕對沒人敢於不服氣的。
我私下裏問過他:“老夏,你……四帶,當然首先是為了響應革委會的號召,為了自身革命化啦,不過,唉,我的階級覺悟太低,還是想知道,你這樣做,有沒有別的具體原因?當然,請原諒,也許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哈哈,請多多批評!”
我拐彎抹角的這麼一問,他嘴唇動一動,動幾動,變為抽搐,紅了眼圈兒,卻沒說出話來,大概是觸到了傷心處。我從此再也不敢問了。
插隊生涯,你若有心,也可以長長見識。我國本是以農立國嘛,如從人口比例上看,簡直就可以說是個農業國。跟農民廝混熟了,你就會發現,城裏人也大都帶有農民的氣息。在一次學習會上,討論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心得體會,為了熱炕頭上多坐一會兒,少下地勞動一會兒,我便說得嘴滑,侃開了:
“我認為農民最偉大!誰敢說不吃糧食呢?農業發展綱要提到的糧棉油、茶絲麻、豬禽蛋、果藥雜,12大類農產品,誰離得了;所以城裏人千萬不可忘本,以農為本嘛。而且,我還看透了,城裏人與農民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血肉關係,喏,許多幹部,其實就是穿幹部服的農民!工人就是穿工作服的農民,軍人就是穿軍裝的農民。我們把農民的優點和缺點統統帶到城裏去了……”
說到這兒,主持討論會的軍代表皺了一下眉頭,盯著我問:“農民的缺點是什麼?”
“隨地吐痰。”
“你這發言到底是啥意思?”他想抓辮子。
“我認為,不了解農民就不了解中國!”
這位軍代表隻有高中文化,怎麼說得過我哩。10天之後,再見麵時,他肯定看過了我的檔案或履曆表,才笑嘻嘻地說:
“原來你也是××軍的!你轉業那年我剛參軍。以後你就當學習小組長吧。”
此後我便經常組織大家學習。因為學習就等於休息,“老下”們對我格外擁護。
隻有老夏不愛學習。他屬於傻吃傻睡傻幹活兒的那種類型。開討論會也不發言,有時候還溜號,跑到機務隊修理手扶拖拉機去了。
管理我們“老下”的,除了政工組和軍代表之外,那頂頭上司便是花山大隊的黨支部書記了。
這位支書是位模樣俊俏的大姑娘。學名傅愛蓮,小名蓮兒頭--這實在是蓮丫頭的變通叫法。鄉親們,老輩兒的,不習慣叫她的學名大號;可是也不好意思管支部書記叫丫頭什麼的,便把舌尖兒一卷,卷出個既親切又禮貌的愛稱“蓮兒頭”來。同輩人,長幾歲的,也叫她蓮兒頭;小幾歲的,當麵叫支書,背地裏則叫她蓮蓬頭,因為蓮蓬的心眼兒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