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三旗(2 / 3)

植樹節這天是舊曆二月初三,佟二爺在二奶奶的支持下,提前5天進城去預訂了一桌宮廷糕點,正在高高興興回家轉;

與此同時,佟二奶奶也在本鎮子裏物色了4名小廝。小廝是什麼?說難聽點兒就是奴才、奴仆,說好聽點兒是傭人、下人,再說客氣點就是聽差、幫工。由於這6種叫法都有不妥之處,老公母倆絞盡腦汁才想出了這個俗稱:小廝。一開始,二奶奶也不懂得小廝是個啥,就請識文斷字的丈夫給講講。佟二爺當過30多年教員,解放前教高中,解放後教初中,“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之後教小學,十年動亂當中再次降級當了小學的勤雜工。由於家庭出身是太監,誰也不知道太監屬於什麼階級,可誰都知道太監不會生兒子,他這個“太監的兒子”一定是孽種,所以他走了一輩子下坡路。走下坡路是很省勁兒的,有了空兒他就看閑書,還學會了下圍棋。小廝這個詞兒就是他從《紅樓夢》裏學得的,他告訴老伴兒“小廝就是使喚小子!”好在西三旗的年輕人不讀《紅樓夢》,壓根兒就不懂小廝是個啥。還以為是“小四”哩--每年二月初八,佟家都要雇用4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幹一天雜活兒,可不就是小四麼。

小廝的雜差可不少,樣樣都有老規矩:初八這天大清早兒,先往佟家院門外挑8擔水,清水潑街;再往院裏挑8擔土,黃土墁道。然後是伺侯老公母倆洗臉、漱口、更衣、喝早茶、吃早點(自然是宮廷糕點)、抽煙(決非鴉片)、喂鳥兒、澆花兒。10點來鍾接待賓客,小廝們要身穿幹淨衣褲鞋襪,在屋裏院裏垂手肅立,隨時聽候主子使喚。……最後,客人走了,小廝們便可來到下房--就是南屋,也叫南倒座的屋裏歇歇腿兒,腳踩板凳(決不準坐著)吃一頓噴香的芝麻燒餅夾肉末兒--這也是宮廷食品。不等吃完,佟二奶奶便笑眯眯地走過來,發給每人一個紅紙包的賞錢,就是一張“大團結”;道個謝,小廝們也就可以回家去了。因為這個差事挺有趣,挺新鮮--陳舊的新鮮,所以西三旗的小夥子們並不反對去當這麼一天小廝。當過之後,還在年輕人中間當笑話兒傳說。

初八這天終於盼到了。幸好又是豔陽天。佟二爺老公母倆鼓足了當主子的精氣神兒,由小廝們伺候著洗漱更衣,喝茶抽煙,大聲聊天兒,整整擺了兩個鍾頭的譜兒。

“咳咳!”佟二爺咳嗽兩聲,清清喉嚨,“慶大爺回省(念醒)的時候,也是清水潑街,黃土墁道啊!”

“敢情!”二奶奶答話兒,“連淨室(廁所)還撒上一層白灰哩!”

“慶大爺真辛苦!在大內(皇宮)伺候老佛爺,一年忙到頭兒,過了新年過初五,過了元宵佳節,二月二龍抬頭,直等到二月初八這放假的日子,才放歸鄉裏省親一日,嘖嘖嘖,一年才放一天假呀!”

“敢情!掌燈以前還得坐上騾車趕回宮去請安謝恩哩……還不如咱平民百姓自在。”

“嗯哪,好比咱們那幾年的早請示晚彙報……”

他們所說的慶大爺,是佟二的親大伯,11歲的時候就“淨了身”,領進宮去當了小太監。漸漸的,得寵了,有了點兒積蓄,便在老家西三旗買了這座四合院,並且收了佟二作繼子。他每年二月初八回家一趟倒是真的,帶回來一桌宮廷糕點分賞全家也是真的;是不是真敢清水潑街、黃土墁道?卻無據可考。那是黃帶子(皇室宗族)出巡時候的規格,量他也不敢。辛亥革命以後,黃帶子也不敢如此排場。等到1924年,馮玉祥的大兵把廢帝溥儀轟出故宮,這位慶大爺也就無影無蹤了,再沒回過西三旗,連骨頭也沒回來。當時佟二才12歲,佟二奶奶尚未過門,所以他倆壓根兒沒見過什麼清水潑街、黃土墁道的陣仗;

今天硬要這麼說,而且還要雇4名小廝這麼做,究竟圖個啥?

隻有天知道。好在此事也沒人幹涉--你花錢雇人往大馬路上潑清水,人家隻當是五講四美搞衛生,誰管你。

佟二爺倒是有一群兒孫,隻可惜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初八這天又是個星期一,誰肯請假回家來瞧老爺子老太太擺譜兒哩。其實,兒孫們,特別是那現代派的兒媳婦,寧願躲得遠遠的,也不吃那宮廷糕點;否則,這一天呀,講起旗人的老規矩來,早晚請安,說句話也得直溜溜地站起來,大氣兒不敢出一聲,誰受得了!

“世道壞了,孩子們全都變了狼,吃夠了爹娘,立馬就心眼兒朝外……”二奶奶忿忿地說。

“沒錯兒。我看了一篇洋小說,描寫大活人變成了小甲蟲。唉,咱家的孩子也變了形,骨頭關節錯了位,他媽的胳膊肘兒朝外拐!”

“別罵人,今兒個是二月初八……”

老公母倆常為此事歎氣。這氣主要歎在經濟上--幾個小家庭都是掙工資的,都強調工資追不上物價,甚至故意把漲價兒說得更蠍虎些,以便比賽著不給爹媽錢。老兩口兒全靠自己掙嚼穀。佟二爺有一筆退休金,可是小學教員的工資原本是最低的,當了勤雜工也沒加分毫,這幾年倒是紛紛調資,可是他早已退休了。把西廂房租出去,每月隻能收一張“大團結”,想多收也不行,北京市有明文規定,房租不準漲價,“唉,什麼都漲,唯獨不準房租漲,多不公道!”此外,就是老兩口兒替換著到西三旗大馬路的道口去賣大碗茶。你看攤兒,我燒水;我看攤兒,你做飯,一碗茶水兩分錢,賺不下幾厘。夏天生意好點兒,冬天簡直沒人喝。因此,老公母倆為了過好這二月初八,也是省吃儉用啊,攢一年,花一天。

上午10點鍾,客人們像是約好了,同時來到。全是退休了的老年旗人,一共6位,比去年少來兩位--那兩位已作古,永遠來不了啦。小廝們跑前跑後,接過6份小小的禮物,又規規矩矩地敬煙獻茶。

禮物擺在擦得明光鋥亮的方桌上,請佟二奶奶一一過目。

原來是四朵絹花,一對兒絨雞,一枚假玉石扇墜兒,一柄竹質撓癢癢的老頭樂,一對兒不鏽鋼的保定健身球,還有4包鄭州出的大前門香煙。

“真對不住,”客人說,“買不著上海大前門。”

“瞧您說的,甭論(念吝)哪兒出的,也是大前門!”

“好歹咱北京這前門箭樓子沒拆了,所以這大前門香煙呀,瞧上一眼也喜性!”

“敢拆前門!他敢不敢拆天安門?量他也不敢!”

“唉,咱北京啊,9城18門,還剩了幾個城門樓子?要是壓根不拆,完完整整,如今也是天下第一的旅遊城!”

“敢情!哪個敢比北京城!”

“……還剩了個德勝門,剛翻修過。”

“甭提啦,連城牆都扒平啦,還算什麼門?”

“扒了城牆建地鐵,天知道是地鐵值錢還是城牆值錢?真比老農民還近視眼!”

“他總不敢拆了故宮種白薯吧!”

“種過!中山公園裏就種過蘿卜,還澆大糞……”

“那是文化大革命。這幾年好啦,又保護文化啦!”

老人們會麵,先發點兒牢騷,順順氣,也是一種享受和需要。把氣憋在肚裏,脹肚,還得吃順氣丸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