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三旗(1 / 3)

北京德勝門外有個小鎮叫西三旗。與它對稱的地名是東三旗。外來的客人還以為這裏有三麵什麼旗子,其實,這是300年前滿族入主中原的時候,旗人在京郊“跑馬占荒”般圈占的“旗地”。清華大學所在地的名稱是藍旗營,也許清華畢業的萬千學子隻記得母校清華園,卻不知道那裏也是駐紮過八旗兵丁的營盤。這是曆史。什麼旗呀、營呀,在北方多得很……也許不僅僅是個地名兒。

如今的西三旗,是個工廠、機關、部隊、學校和商店擁擠著的十字路口。由北京去長城八達嶺的大公路穿鎮而過。去十三陵,去軍事重鎮南口和出居庸關,也是這條路。

外來遊客要了解北京的名勝,大都要走這條路。所以車如流水馬如龍,整天價熙熙攘攘,西三旗也沾了光,建設發展很快,變化很大,日新月異。這也是曆史。

在這一日千裏的巨大變革中,很難得,佟二爺老公母倆在西三旗還維持著一座老式平房四合院。青磚灰瓦房,榆檁柳椽鬆木門窗,少說也有百十年了,礎石不陷,山牆不裂,梁柱未朽,還很結實。幾番擴展公路,新建廠房,征地拆遷,都沒碰著它,隻是臨近的大高樓有點欺光擋亮兒。“阿彌陀佛……”佟二奶奶常念叨,“擋亮兒不怕,咱屋裏有電燈!”

老公母倆--您千萬別按廣播員的標準口音來念,那有失恭敬,人還能說公說母?隻能用地道的北京話,念成老“姑嬤”倆,這就是尊稱了。此時他倆又在北屋裏盤算著過一天喜慶的日子。這日子就是每年的舊曆二月初八。

“二是雙月,八是雙日,雙月雙日,為一喜!”

“敢情!二加八得十。十全十美,又是一喜!”

“逢八則發,發財發跡。第三喜!”

老公母倆盤腿坐在炕上,屁股底下熱乎乎,臉對著臉兒,一遞一句地大聲聊天兒。有人間:“沒隔山,沒隔海,為啥大聲聊天兒?”這問話的必定是個不懂禮兒的年輕人,體會不到老年人的苦楚,凡是耳朵有點聾有點背的人都習慣了大聲說話--自己聽不真亮也就認定了對方聽不見。又有人問:“非年非節,為啥要過這二月初八呢?”老公母倆的回答還是這一套理兒--上述“三喜”。

老兩口兒年年如此,提前好幾天就這樣大聲聊上啦。

今年的二月初八,陽曆是幾月幾?能不能湊上四喜?佟二爺下了炕,小心翼翼地翻開月份牌兒;佟二奶奶不識字,跟在一旁默誦著“阿彌陀佛……”哈!巧極啦:這天是公元1986年3月17日。佟二爺笑眯著眼,屈著手指頭,算給老伴兒聽:“八六是雙數兒,沒說的。一九相加得十!三加十七得二十!妙哉,原來全是吉祥數兒,嘖嘖嘖,真是個天賜的黃道吉日啊!”

“敢情!這日子一定得好生過一過!”佟二奶奶興奮得差點沒掉淚兒。

“這日子怎麼過?您說!”佟二爺躍躍欲試了。

“照老規矩過唄!今兒個就籌辦……”二奶奶樂嗬嗬。

陽曆3月12是植樹節,許多學生和機關幹部一大早就趕到西三旗的路邊上刨坑、栽樹、澆水,還唱歌兒,真熱鬧。佟二爺見這是個機會,跑前跑後問了一大遭兒,好不容易才抓住一輛運樹秧的拖拉機,不花錢坐蹭車,蹭到了德勝門臉兒。拖拉機不準進城。他又去擠公共汽車,沒買票,白坐到北海公園。

“我可不是逛公園的!我找人……”跟把門的對付了半天,又沒買票,進了門,找到白塔根底下的老字號“仿膳”。這是一家仿照禦膳坊的烹飪法製作佳肴的餐館。佟二爺大搖大擺走進去,找到一位滿族老廚師,預訂一桌宮廷糕點。

“您可著勁兒往好了做,不怕貴!”佟二爺很氣派。

“二哥,別說不怕貴。中等的,一桌一百五。”

“什麼?”佟二爺被這數目差點兒噎個跟頭,“去,去年,上等的酒席才八十呀!”

老廚師也歎氣:“唉,您當我願意漲價兒?這海參、對蝦……”

“您耳朵背!我沒要海味兒,光要點心……”

“點心也不賤。這麼著吧,我給您拆兌著來,三等席麵兒往二等上做。八十塊錢。再少了,我也沒法跟會計說。”

“一桌點心,八十?……”佟二爺還是不信耳朵。

“對呀,您不是要一桌嘛!便宜的,食品店有,您上街去采購十樣八樣兒,也得三四十吧?那可就成了茶話會啦。您也甭打我們仿膳的旗號!”

這“仿膳”的旗號非打不可。否則對不起二月初八,也對不起這天請來的貴客!好,佟二爺挺挺胸脯,露個笑臉兒:“有道理!就瞧您的手藝啦!”

離開“仿膳”往外走,回頭看看白塔,也變成灰不溜丟的了……他算不清,這80塊錢是多少個兩分的鋼蹦兒。

然而,那宮廷糕點也是他從小就嚐過的人間美味。小孩子記吃不記打。幾個孩子在一塊,饞嘴爭食兒,慶爺的煙袋鍋子敲腦袋的事兒,早已忘到爪哇國去了;但這青絲玫瑰薩其瑪、蜜供、蜜三刀、京八件、奶餑餑、茯苓夾餅,特別是手指肚兒大小的栗子麵窩窩頭,卻一直記到了50歲。50歲以前,佟二年輕,不敢稱“爺”;加上“查三代”和“脫胎換骨”什麼的種種把戲,搞的膽子越來越小,他這個“太監的兒子”更不敢進“仿膳”啦;街上的蜜麻花、驢打滾,倒也時常偷著買來嚐嚐,卻是不對味兒。50歲這年,更慘,開始了史無前例的“革命”,他這饞嘴的壞毛病自然也就革除啦。那十年,他當真沒想過栗子麵的小窩頭,隻為一天兩頓棒子麵的大窩頭犯愁。

回西三旗的路上,佟二爺心裏漸漸舒坦了。白塔還是白塔,大概剛才也沒變成灰不溜丟色兒。80塊就是80塊,管它是幾千幾百個鋼蹦兒哩。饞嘴就是饞嘴,誰不饞?老佛爺不饞嘴幹嘛一頓兒擺40個菜?尼克鬆不饞嘴幹嘛一下飛機就到人大會堂吃國宴?可見想點兒好吃的,是人的本性!山河易改,本性難移嘛。

有人說,進入新時期之後,佟二爺饞嘴的老毛病又犯啦。

他聽了之後也不生氣,因為這是真的。宮廷糕點的美味確實使他沒齒難忘--已經換上了半口假牙,每逢二月初八,還是要變著法兒大嚼一頓。

佟二奶奶也是個饞嘴的,喜甜食,在這一點上與老佛爺慈禧皇太後完全一致。十年動亂吃盡了苦頭,現在當然應該多吃甜食。她是位七十有三的胖老太太,比佟二爺還大三歲哩,當年是媒婆子鼓吹著“女大三,抱金磚”的高調兒把她吹來的。可惜過門之後也沒發財。媒婆子還說過,“佟家是旗人,好客,最講究吃!天天過年。”可惜過門之後經常吃窩頭就鹹菜,淪陷8年吃雜合麵,3年困難吃野菜,10年動亂吃兩頓兒……如今日子好過點兒啦,兒孫們卻不知禮兒,常用什麼膽固醇呀、高血糖呀、冠心病呀之類的洋話兒嚇唬她;用“73,84”的關坎兒來咒她:用“節食減肥”的黑心招兒限製她。她全然不信,反而極力支持老頭子“過好這個二月初八!您快進城去包席,多花點子也值。這幾年我好不容易才吃富態了,又想把我餓瘦了哇?”

沒門兒!您想想,咱老公母倆今生今世還能痛痛快快吃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