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老伴兒扶著門框,呼一句,哭一聲。
鄰居們都知道,吳大娘下不了樓。一年前,吳主任搬進這棟簡易樓來不久,吳大娘下樓買菜的時候崴了腳脖子,又沒抓住樓梯扶手,坐了個屁股墩兒,從此天天坐骨神經疼,再也沒下過樓。唉,為啥要蓋這種省錢害人的簡易樓哩!
如今已經是公元1985年啦,迷信的人並不多。可是,鄰居們卻在樓道裏竊竊私語:“現世報!”此話怎講?原來這位死者在職的時候,是位極力主張“不蓋大洋樓,多蓋簡易樓”的當權派。可惜的是,他既沒料到自己會住進黑蜂窩的簡易樓,更沒想到這背時的窄門、窄樓梯,差點兒連他自己的棺材都抬不出去!
二
按照上級規定,不開追悼會。隻搞一個“向吳立德同誌遺體告別”的簡單儀式。地點自然是八寶山火葬場嘍。來的人可真不少!有吳立德生前工作過的幾個單位的領導幹部;建築設計人員;親朋好友;還有一些鄰居。總共200來人。每人一朵小白紙花,戴在左胸,還發一張追述吳立德同誌生平的紀念文章。這文章就是悼詞,並不宣讀,是發給大家看的。據說這樣做有三條好處:節省時間,安慰家屬,又能起到緬懷死者的作用。
安放遺體的那個小廳,由於不開追悼會而利用率頗高,半小時就換一個。向吳立德同誌告別的儀式排隊排在下午四點半。現在是四點零五分,大家都在院子裏散站著,要等20分鍾之後才能列隊進去走一遭兒。
人們並不會白白浪費這20分鍾的。熟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堆,手裏拿著那張悼詞,話題兒自然離不開吳立德的生平瑣事嘍。
“老吳是個好人哪!一輩子艱苦樸素,現在生活好了,他倒先去了……唉!”
“艱苦樸素!哼,我可記得他。當咱們辦公室主任的那些年,本來由公家訂報紙,他偏不要,年年都是自費訂報。連辦公用品,紙筆墨水,信封漿糊,大頭釘曲別針,從來都是他自己花錢買。”
“他常說:發給咱的工資裏邊就包括了辦公費!”
“他主管行政財務,當然知道這話不對。可他就是這麼認識的,他自己就是這麼做的,言行一致,堅持了30年!你能說他是唱高調兒?是假裝的?我完全承認他是個節省開支的模範。隻有一點美中不足,怪遺憾的,就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向他這種模範行為學習……”
“他從來不坐公家的小汽車。坐了公共汽車也不報銷車費。可惜呀,偏偏由他批準別人報銷差旅費,五分錢、一毛錢的汽車票,也得叫你詳細填寫從哪站到哪站,什麼事由,還要當著你的麵對照市區交通圖,一站一站地核對。簡直是浪費時間,汙辱人格!”
“這個吳立德,也幹缺德事兒。他每年都要把咱們設計院職工的生活困難補助費,硬卡下一半來,悄悄地上交國庫!就連三年困難時期他也這麼幹。損人不利己!”
“算啦算啦!別罵死人啦!”
這一堆人暫時沉默了,另一堆兒卻還在小聲議論著。
“大革文化命的那陣子,搞三結合,說吳立德是三代貧農,根子紅,又一貫艱苦樸素,奉公守法,就把他結合到設計院的核心領導小組裏去了,號稱老幹部代表。”
“對,他是副組長,抓業務,可他根本不懂業務。哈,還記得那個軍宣隊長、工宣隊長嗎?也當核心組的正副組長,更是一對兒大外行!”
“外行領導內行嘛!有人說這是規律。”
“吳立德可不承認這一條。他在大會上說過:別我沒念3年書,蓋房子這手活兒我可在行!我在農村就當過泥瓦匠。”
你們這些三門幹部誰當過?你們隻不過在屋裏拉拉計算尺,畫幾張圖紙吧?這叫做紙上談兵!出去看看,建築工人寫的大字報多麼尖銳:技術人員畫條線,建築工人一身汗!隻要有一丁點兒階級感情,聽了這話,你們就不痛心嗎?
“對對,他常說這話。而且,那種簡易樓就是在他親自主持之下設計出來的。嗐,這種簡易樓可是太坑人啦!”
“這事兒我知道。1969年嘛,吳立德知道了林禿子那個第一號命令的內容,說是為了戰備,隻準蓋簡易樓!好房子要等到戰後才能蓋。”
“我參加過設計簡易樓。吳立德死卡建築標準,每平方米造價卡在100元以內,後來又說再降低點兒,才算得上是放衛星哩!結果連買磚都不夠。哈,他不是當過泥瓦匠嗎?就出了個餿主意:砌牆不用臥磚,改用立磚。說這比農村的土胚牆還結實點吧!還說,簡易樓的最大優點是便宜,就算挨了原子彈,損失也不大!”
“黑蜂窩那一大片簡易樓,純粹是勞民傷財!賠本買賣。這不,剛蓋了十幾年,又快要拆遷了!為的是騰地皮,重新蓋大樓。”
“唉!拆了蓋,蓋了拆。搞無效勞動,這也是一種瞎折騰啊!”
“聽說吳立德離休之後,他自己也住進了黑蜂窩的簡易樓。這到底是怎麼搞的?我看這也不對呀,領導上不該這樣懲罰他!”
“誰懲罰他呀?是他自己的兒媳婦!哈哈,小倆口把老倆口擠到簡易樓裏去啦。活該!”
另外一堆兒,是同住簡易樓的鄰居們,談得更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