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黑蜂窩(1 / 3)

黑蜂窩是北京城牆外邊的一個老地名兒。解放前,這裏是一大片貧民窟。低矮陰濕的小破房兒,擁擠不堪,近看像牲口棚,遠看像鴿子籠。要是站到城門樓子上眺望,活像黑黝黝的馬蜂窩。大約15年前,城牆拆除了,這裏陸續建起了一排排簡易樓。它們的門窗洞口,仍舊密如蜂窩、篩底。黑蜂窩這老地名兒也就沿用下來了。

今年春天,一輛屬於火葬場的後開門小型靈柩車,全憑老王師傅這位“活地圖”

認路和指點,繞騰了個把鍾頭,好不容易呀,才把車屁股對準了208棟簡易樓的甲門。

“媽的!偏偏這鬼地方常死人!”司機劉大個抹把汗,啐口唾沫,鑽出駕駛室。

還有個臂力過人的隨車裝卸工張大個,擼胳臂挽袖子,和劉大個一前一後,從靈柩車的後門拽出個紅油漆薄木板的公用棺材來。進了甲門,就勁兒往樓上抬。

“嗚嗚……”老丫頭止住了哭泣,睜大哭成桃兒般的眼睛,看出了問題,“師傅!別這麼抬,樓梯窄,上不去,得舉起來……”

這樓梯,唉,“設計師真他媽的!”要是有人往上抬一筐蜂窩煤,另一個人端著簸箕下樓倒爐灰,頂了牛,又互不相讓的話,準得打一架。

“師傅,我家搬進這樓裏來的時候,往上抬爸爸那張一頭沉的書桌,就是舉起來,才繞過這樓梯扶手的……”老丫頭解釋著,生怕火葬場的師傅罷工,叫她把死人背下樓來裝棺材--去年簡易樓裏就出過這麼檔子事兒。

這樓梯,唉,寬窄大概隻有一米五。台階又短又陡又滑溜。

特別是那拐彎的地方,犄角旮旯屬於各戶公有的領地,全都堆滿了蜂窩煤,垃圾箱子,拖布和舊煙筒,抬棺材的兩位大個兒扭曲著腰身還是沒個合適的落腳之地。空棺材倒是舉起來了,在樓梯上空剛擰了半圈,可惜劉、張二位牛高馬大,舉著的棺材又蹭著了水泥天花板,刮掉不少白灰皮兒,落進脖領子裏。

“哎唷!”司機劉大個一仰臉兒,迷了眼。紅漆棺材隻好暫時“擱淺”在樓梯扶手上。

兩位大個兒並沒叫老丫頭往樓下背死人。原因好幾層:火葬場也實行了責任承包,所以司機劉大個兼任裝卸工,多領一份兒獎錢,服務態度當然也得改善點兒;這位老王師傅是殯儀館抬棺材出身的杠子工,眼下是火葬場不掛名兒的“顧問”,他一向同情死者家屬,常說“人家歸西天啦,咱可得積點陰德,不準難為孤兒寡婦!”今個兒他當向導,叔叔輩兒的老師傅了嘛,理當敬重,不能往他老爺子臉上抹黑;最主要的,是這口紅漆棺材已經“卡”在樓梯上了,一棺擋道,誰也沒法上下啦,怎麼叫這小女人再上樓去背她爹?就算背了出來,又怎麼在這樓梯半截腰上裝棺材?

“設計師他姥姥的!敢情他自己並不住這簡易樓哇!”劉大個揉著眼睛罵個不停。

老丫頭著了急。她跑上樓梯,貓著腰鑽到棺材底下來給劉大個吹眼,翻起眼皮兒吹,“噗!噗--!”直到吹出了眼淚,“衝”掉了白灰渣兒……這老丫頭,既不老,也不是丫頭。這是北京話,老,就是小,爹媽最小的閨女。她今年剛滿23,北大四年級的女學生。今天淩晨,老爹咽氣兒之後,她跑了一裏多地,鑽進大馬路道上四麵玻璃框的電話亭子,一再往那投幣式自動電話機裏塞鋼崩兒,整打了3個鍾頭的電話--不多,一共才打通了3處:火葬場;爸爸離休前的工作單位建築設計院和大哥的單位。她直後悔,真不如騎自行車去跑一圈兒,當麵通知,準比電話快。直到這會兒,大哥大嫂還沒趕來。他們一定是坐了公共汽車,唉,“北京四大怪:汽車沒有自行車快……”

你們怎麼連這些警世箴言也忘了哩!太小器,奔喪的大事兒還舍不得花錢雇輛出租汽車呀?不對,叫出租汽車,更慢……

這口空棺材,終於“舉”到了死者的房門口,再也抬不進屋了。屋門窄,進深短,橫豎進不去。幸虧裝卸工張大個幹慣了這手活兒,一拍劉大個的肩膀,使個眼色,不由分說,三下五除二,就從床上把死者抱進了公用棺材。剛要蓋蓋兒,老王師傅上前伸手攔住,扭著脖子誠心誠意地勸說老丫頭她媽:“老嫂子……瞧他這身華達呢的中山裝,還是嶄新的哩,就脫下來留給小輩兒的穿吧!”

“不,不……嗚嗚……老吳這身料子服,壓箱底兒也壓了30年啦。他一生一世才穿過三回呀,進人大會堂,上觀禮台,迎接外賓,嗚嗚……你們就讓他穿走吧!”

“嗐!老嫂子,不是我悖您的意,您也甭死心眼兒,穿走?那今天可就燒成灰兒嘍!”

“你們可憐可憐他吧!老頭兒一輩子艱苦樸素,省吃儉用的,這回就讓他穿體麵點兒吧!”

此種傷心話兒,老王師傅聽得多了,多見不怪,便不再勸說。但他心眼實在,乘那未亡人抹眼淚的功夫,快速摘下了死者的眼鏡、鋼筆和手表,一古腦兒塞到老丫頭手裏,小聲說:

“留著吧!給你們姐兒幾個作紀念品。”

裝了死人的棺材,立刻變得死沉死沉的,抬下樓,更難啦……

鄰居們想瞧熱鬧,也隻能站在自家門口目送,不敢出門,怕擋道,也沒法搭把手幫一幫。

“老吳呀!老吳!你自個兒先走一步吧……我可送不了你啦!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