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愛的呼喚(1 / 3)

誰也想不到這裏是個湖。如果將衛星拍攝的照片放大,它簡直就像一件銀格子的深綠色襯衫。如果你親自來一趟,自然是坐小木船啦,在這兒遊玩一天,就會明白,方圓數十裏之內,那銀色的格子是縱橫交錯的二百多條河道,切割出無數小島,當地叫台田,普遍密植著兩丈多高的蘆葦,織成了那件深綠色的襯衫。你還會感到有趣的是,許多農舍就建在蘆葦叢中,河道旁邊,家家門前有青石碼頭,大都拴著小木船,人人出門都上船,孩子上學,幹部開會,大嫂趕集上店,老人串門訪友,以及姑娘跟小夥兒幽會,一律劃船。以舟代步,是當地人祖祖輩輩的習慣。如果拿北京城打個比方的話,那棋盤似的大街小胡同,就是這裏的河道,街上的汽車就是這裏的船。

這怎麼會是一個湖呢?說它是水網地帶不更確切嗎?然而它的名字就叫馬踏湖,也許叫了兩千年啦,一直不改。水網地帶多在江南,這裏卻是魯北,緊靠黃河的地方,哪兒來的水網地帶呢,所以幹脆叫做湖。

清早,環保站的一條小木船往縣醫院送病號,這並不新鮮,誰出門都得坐船嘛。然而今天船頭坐著的是位漂亮姑娘,北京來的助理工程師陳潔,大夏天兒的還穿著她那件打眼的紅毛衣,可見病得不輕。萬綠叢中一點紅--從去年春天,秋天,到今年春天,陳潔都穿著這件紅毛衣,坐著小木船,在馬踏湖裏到處采集水樣,裝進許多小玻璃瓶,拿回環保站去化驗--馬踏湖的千家萬戶鄉親,都看見過這件鮮亮的紅毛衣,都知道陳潔是從北京來的科學家,天天進湖,風雪無阻。她那麼認真,那麼負責,那麼美麗,那麼緬腆,見人就微笑,一笑就紅臉,真是個一心一意為咱馬踏湖改善環境服務的好姑娘啊。

“是送小陳姑娘上醫院嗎?”

“她病得不輕啊?”

“她得了啥病啦?”

“這麼早,還沒吃早飯吧?”

“快!咱也送一程……!”

環保站的小木船從許多農舍門前經過,許多鄉親也都劃著小木船追了上來,問這問那,依依不舍,組成了一支長長的船隊,擠得河道兩邊的蘆葦唰唰響。

陳潔望著這支鄉親們的船隊,不由得流下了熱淚……

北京,環境科學研究院的李院長把工程師周剛和楊曉燕叫到辦公室來,說是組織上決定,派周剛去馬踏湖,接替陳潔的工作。周剛和陳潔是同學,學的都是環保專業,現在又是同一個課題組的成員,本來,周剛在試驗室,陳潔在現場,每逢單日都要通過內部的電腦互聯網絡交換一次數據,現在,陳潔病了,由周剛去替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有什麼因難嗎?”李院長問。

周剛一連說了幾個“沒困難!”又表示,“就算陳潔沒生病,我也該去換換她啦。這次治好了病,就讓她留在北京吧。反正這個課題就是我們倆,換一換,對研究和進度不會有什麼影響。”

李院長點著頭,“楊曉燕是搞計算機的,臨時接替周剛,因為試驗室的工作不能停。你不要有什麼顧慮,這不是叫你改行,其實,你們也是同學嘛,是大同行。等陳潔的病好了。就把你換出來,還搞你的計算機。”

“我沒顧慮,”楊曉燕說,“隻是,這種細菌……”

周剛笑了,“放心,這是無毒、有益的細菌。試驗室的工作我會向你詳細交待的,否則我還不放心呢。”

“就這樣定啦,”李院長起身,拍拍周剛的肩膀,“你走之前,去看望一下陳潔的父母。到了山東桓台,先去縣醫院看陳潔,當天給我回個電話。”

楊曉燕憋不住地“哧哧”直笑。

“你笑什麼?”

“笑您院長大人官僚主義--周工跟小陳都快結婚啦,他能不去跟泰山嶽母辭行嗎?到了山東,他也肯定先去醫院看小陳,這還用您交待!”

可惜,周剛趕到桓台縣醫院時,並沒見著陳潔。縣醫院對她的病不能確診,環保局已經派人把陳潔送回北京去了。

陳潔得了什麼病呢?來到馬踏湖環保站,同事們說得有點兒含糊,發燒,嘔吐,肚子疼……有的說她曾經一度神誌不清,站長又說,“沒有,沒那麼嚴重,周工不要過分擔心……好在沒耽誤,現在她已經回到北京了,大醫院一定能做出正確的診斷,及時給予治療。”

陳潔在環保站有間工作室兼臥室。周剛住進來,看著那隻小小的衣箱,單薄的被褥,牆角的水桶,窗台上的飯盒,自然理解她的生活十分儉樸,完全不能跟北京那個家庭的條件相比,瞧,那床頂的蚊帳,她還得跟這湖區的蚊子戰鬥,北京人可用不著蚊帳。再看那書桌,書架,資料櫃,串聯起來的電腦、程控電話、電視機,以及儀器,試管,玻璃器皿,倒是不少,占據了這間屋子的大半空間,也可想見她的工作情況,深入現場,獨當一麵,而且信息靈通。再想想她兩年前堅持要到現場來工作的固執勁兒,以及每次通信都說馬踏湖多麼可愛……現在還是累倒了!周剛心頭忽然泛起“人去樓空”的感觸,鼻子也是酸酸的。

不對,陳潔不是累倒了--周剛自問自答,我們為什麼選擇這地方作課題實驗?就因為馬踏湖水被嚴重汙染了。這些年,小清河上遊的鄉鎮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地建立起來,各種工業廢水湧人馬踏湖,不僅魚蝦死絕,當地居民患癌症和各種怪病的也屢見不鮮……他痛心地呼喚著戀人的名字:陳潔呀陳潔,為了早日淨化馬踏湖水,莫非你這位深入現場的環保工作者,也要成為公害的犧牲品麼!

周剛是來接替陳潔工作的。為戀人的病情擔憂,是人之常情;為馬踏湖眾多居民的健康擔憂,則是環保工作者的天職。

總之研究課題不能停頓。周剛到來的當天就動手整理陳潔留下的技術資料和數據,明天是單日,還得按規定跟北京的楊曉燕交換數據哪。

他在電腦的屏幕上意外地讀到一篇文章,標題《緊急呼救》,署名陳潔。怎麼,她並沒跟我說寫過這樣的文章呀。往下一看,明白了,原來文章還沒寫完。呦,這可是一篇好文章,開頭就很感人:

美麗的馬踏湖受到嚴重汙染,環保局在這裏召開現場會,通知小清河上遊數十家“排汙大戶”的廠長們參加,第一件事是請他們喝茶,環保局長聲淚俱下,誠懇地說,“這是用馬踏湖水沏的茶,諸位別怕,湖區5萬居民每天喝的都是這種水!您要是實在咽不下去,我也懇求您無論如何嚐一口,那怕品品味道再吐掉呢……”

陳潔回到北京,住進合同醫院,各種症狀不斷加重,常常昏迷。她的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隻有這麼一個女兒,當年他們支持女兒去現場工作,還說過這樣的話,“科學工作者必須掌握真實的情況和數據,來不得半點虛假!我們知道馬踏湖被汙染了,在那裏長期工作有一定的危險,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陳潔病得這樣重,她的父母毋須後悔--不能否定當年說過的話,然而又怎能不為女兒的病情擔憂呢!尤其是北京的合同醫院仍然無法確診,不知病因,如何下藥?這對兒中年夫婦真是憂心如焚啊。

楊曉燕接替周剛的試驗室工作,並不熟悉。這個課題是在試驗室培養一種無毒細菌,它能“吃掉”--分解和消除水中的汙染物質,目前正在馬踏湖進行係統實驗,不能停頓。楊曉燕每逢單日都用電腦通過互聯網絡與周剛交換數據,雙日則到醫院看望陳潔。醫院此時隻能進行保守療法,盡可能使陳潔不出現昏迷,但她的頭發開始大把大把地脫落,用什麼消炎藥也不能使她退燒,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陳潔仍然關心自己的科研課題,知道楊曉燕不熟悉,就強忍著病痛,幫助她解決工作中遇到的難題。

李院長也很著急。雖然研究院經費拮據,他還是借了一筆錢,幫助陳潔轉到一個公費醫療不予報銷、卻是設備齊全的大醫院裏。可是經過多方檢驗,還請專家會診,仍然沒有查出這種罕見怪病的成因。陳潔這位秀麗姑娘的頭發掉光了,而且全身疼痛,靠吃止痛片才能入睡。

哪個姑娘能經受脫發的打擊呀!本來今年就要做新娘的陳潔,不敢把病情告訴周剛,反而寫信說自己正在治療和康複之中,希望周剛安心工作,早日獲得完整的數據,推廣咱們的科研成果,盡快淨化馬踏湖水,改善居民的生活環境。

在馬踏湖的各條河道上,鄉民們都能看見周剛劃著小木船收集水樣的身影。他們也常常把船劃過來,打聽陳潔的病情。周剛就給他們念陳潔的來信。大家聽後非常慶幸,“好心的女科學家快康複了!”“好人必得善報!”“小陳姑娘還會回來!”這樣的好消息,隨著許多小木船,傳遍了馬踏湖的千家萬戶。

周剛也強迫自己相信陳潔的來信,“正在治療和康複之中”。也相信群眾說的“好人必得善報”。夜晚,睡在陳潔親手搭起的木板床上,他不隻一次回想起大學畢業時的心情:我們為自己選擇了環保事業而自豪,為自己成為一名環保戰士而驕傲!是啊,人類經曆了農業文明,工業文明,現在已經進入環境文明的新時期代。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正是“功在當代,造福子孫”的高尚事業啊。

楊曉燕也是他倆的同窗好友,每逢雙日都來醫院看望陳潔。雖然她不忍心再請病痛纏身的陳潔幫助解決工作上的難題,但是陳潔偏要詢問課題進展情況,繼續給予幫助,還說,“一談課題就忘了疼,比吃止痛片還靈。”

這天,主治醫師把前來探視的楊曉燕攔在值班室,誠懇地說:“對於陳潔的毅力,對你們的工作責任心,醫護人員都很欽佩,同情。可是,陳潔的病情很嚴重,免疫力下降,在沒有確診的情況下,隻能讓她充分休息,避免外界帶來新的感染,防止並發症,否則預後不良,說實話,很難保證不出現生命危險……所以我們必須要求家屬和親友配合,不能天天有人到病房來探視,更不能讓病人再為你們的研究工作操心了。”

主治醫師並非危言聳聽、故意嚇唬人。楊曉燕卻是聽得心裏發緊,隻能點頭服從,又小聲央告:“今天,還是讓我去看看她吧?”

“既然已經來啦,就進去吧。請縮短探視時間。”

楊曉燕來到病房裏,可惜她沒照照鏡子,自己的臉色比病人都難看。

“你怎麼啦,不舒服?嘴唇都白了。”陳潔拉著她的手問。

楊曉燕的這隻手也不爭氣,手心有汗,還微微顫抖。

她心裏仍然被主治醫師的話堵得緊緊的,還得向陳潔撒謊,真糟糕,楊曉燕從來沒向這位同窗好友撒過謊,現在卻要臨時編幾句善意的謊言,“堵車……這兩年你不在北京,不知道,每月增加一萬輛汽車,汙染空氣……唉,我說的是堵車,交通堵塞,還發生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