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總經理軼事(2 / 3)

七嬸兒當姑娘的時候,模樣兒長得挺水靈、挺俊。俊也得隨大撥兒下地幹活兒。什麼摘棉花、掰棒子、改畦口、抓化肥、拔麥子、插稻秧……這些活計雖然累,累得腰酸腿疼,姑且不說,唯獨那耪青的活兒教人難堪。熱在三伏。頂著太陽鑽進齊人高的青紗帳裏去鋤草鬆土,不啻鑽進了大蒸籠!寬刃大鋤的鋤把兒沒擼幾下子,已是渾身冒汗了。此時最怕中暑,社員們大都光著膀子戴個草帽兒,不敢讓那暑氣攻心。女的也光膀子。大嬸大嫂顧不得許多,即使是剛過門的新媳婦,也沒啥忌諱的了。隻有姑娘們還感到害羞,使用條麻線栓塊手絹兒,呈菱形吊在胸前,胡亂遮擋一氣,還是露著大半邊乳房。她們多想買兩件汗背心替換著穿呀,隻是家裏的雞蛋老攢不足數兒。

我們南山村的雞也瘦得可憐,沒糧食喂,更不敢放出院子去叫它自己打野食兒。老書記發過話,“雞姓資!”養雞下蛋本來就是“資本主義的尾巴”,隻因為社員人人需要吃鹽,才暫時允許保留這條小尾巴,否則呀……唉,誰家還敢把雞們放到社會主義的田裏或者場院去哩!放出去的雞們,要是被解有牛的民兵逮住了,一律充公;逮不住的,扣你家的工分兒;最輕的懲罰也最別致--晚上打著手電筒到你家,從雞窩裏把公雞母雞小雞雛兒全都掏出來,拿剪刀鉸禿了雞們的尖嘴巴,“看你還偷不偷吃社會主義的糧食!”民兵們說得理直氣壯,上綱上線,振振有詞,烏乎哀哉。

中國有句古話:狗急跳牆。這話並不全麵。其實,母雞們餓極了也會跳牆。它們把自家院子裏的螞蟻、跳蚤、蜘蛛、臭蟲和草根、蚯蚓等等一切能吃的東西全都刨出來吃光了之後,就本能地歪著腦袋看天空,蹦著高兒追蜻蜒,像演出芭蕾舞《天鵝湖》一樣,好看極了!最後便是飛上樹去啄食知了兒,一不留神--一失足成千古恨,雞們落到了院牆之外的廣闊天地裏,興高彩烈,小有作為--開始順著壟溝刨麥粒兒吃,脹得雞膆子發歪。可惜啊,雞們萬萬沒有料到,播種冬小麥之前,老書記解有牛命令保管員用農藥浸過麥種,說是為了防治偷吃麥種的喇喇蛄,誰知桃代李僵,卻是毒死了南山村過半數的母雞!

七嬸兒的“家庭銀行”當即破產倒閉……

“是我好?還是我爹好?”

回想起那次母雞中毒的案件,回想起那兩件夢寐以求的汗背心--如今幹兩個鍾點兒的流水線就能買回來嘛,總經理再蠍虎點兒,也比他爹好哇!

總經理解虎的文化水平兒並不太高。他仗著“村級高幹”子弟的家庭出身,初中畢業之後還升入了縣裏的高級中學。住校三年,眼界大開。雖然未曾上過大學,倒也是個能寫會算的秀才了。回村之後,在他爹解有牛的福蔭下,很快就鑽進公社拖拉機站當上了鐵牛駕駛員。青出於藍勝於藍。當時就有人說,鐵牛勝過黃牛,這小子比他爹強,吃上了商品糧!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之後,解虎也快要進入“三十而立”之年,不但成家--娶了大隊的女會計李巧英,而且要發奮立業了。作為試點,他首先承包了拖拉機站的第一台鐵牛,農忙下田,農閑跑運輸,自負盈虧,又有賢內助巧理錢財,當年就成了南山村頭一個萬元戶。進而承包一輛大卡車,又買汽車、收徒弟、雇工、集資創辦了一支汽車運輸隊。短短三年時間,解虎發了!縣交通局長問他到底賺了多少萬的時候,解虎笑眯眯地伸出三個手指頭來。三萬?三十萬?還是萬字的三位數呢?由你去猜吧。

真正發跡,稱得上個農民企業家了,那是又幹了五年之後,八十年代的這個虎年。解總經理三十六歲,常常帶著自己的高級顧問--大學教授和科學院的研究員,在北京飯店、長城飯店、麗都飯店,或者幹脆就到香港、大阪、漢堡去與外商洽談生意。他不會寫毛筆字,但是“解虎”這兩個字,用簽字筆來寫,卻可以寫得相當流利、氣派、瀟灑,參加“硬筆書法協會”也能唬一氣。

他的管理水準和商業知識並不高明。但他有個看家的本事,就是善用能人。“我沒上過大學,可是我能調動大學教授的積極性!”辦法很簡單,第一條,我總經理親自登門求賢,像日本人那樣深深鞠躬九十度,口稱老師,畢恭畢恭,知識分子就吃這一套!第二條,車接車送,住賓館(南山村新建的貴賓樓,條件遠遠超過“將軍樓”),把客飯“四菜一湯”的標準提高為“八菜一湯”外加紅包一個--提建議、出主意的五百元;給予批評或者隻參觀不說話的,一律三百元--這叫做花錢買罵。

不說話也是有意見嘛,嘴裏不罵心裏罵,照樣送紅包,請您改日再罵。鄉鎮企業是罵不倒的!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嘛,“不挨罵,長不大”嘛!這第二條,經過實踐和改善,在物價上漲工資不長的情況下,知識分子也吃這一套。

如此這般,解總經理“養活著”一個高級智囊團。那三百元、五百元的報酬開支,在他來講算個屁!可是對這些教授、專家、高工、博士來說,卻相當一兩個月的工資啊!利用星期天、節假日,坐小轎車出北京城兜兜風,到南山村散散心,到廠子裏轉一圈兒,提供點兒信息,出點主意,然後就帶個紅包回家轉,何樂而不為啊!老專家感動得眼睛濕潤;總經理的新產品又注入了春液,花色翻新,銷路大開,南山企業集團年年月月都能飛出幾隻金鳳凰來。

有的高工,搞了新產品設計,本單位不用,一怒之下就幹脆賣給了解虎。報酬不多,“僅僅”一兩萬元而已。這種事件已經發生好幾次了,解虎每次都深深鞠躬九十度,然後恭恭敬敬地說:“您放心,我們財務科已經按照規定向國家交納所得稅了。今後如有什麼麻煩,敝公司聘請有常年法律顧問,一切由我負責!”

這天,解虎從北京工業大學老教授嘴裏聽到了蘇聯的一個“斯達哈諾夫運動”,深受啟發。無巧不成書,晚飯桌上又聽他爹解有牛講了個地主雇短工拔麥子的絕招兒,哈,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解有牛捏著小酒壺說:“老地主可不傻,他從村裏選了四個最棒的小夥子當‘打頭的’,分派在麥田裏,一人‘抱’一條麥壟,一貓腰,一口氣,連拔帶捆,就像牛犢子撒歡兒一樣往前躥,把別的幫工甩在身後老遠老遠,叫你軲轆馬爬也追不上他。等拔完了這塊地裏的麥子,四個‘打頭的’好手掙雙份工錢;那大撥兒跟不上趟兒的幫工隻能掙半份兒工錢。算總賬還是地主最合適。麥子拔得又快又省工錢!”

解虎聽罷哈哈笑,一拍大腿:“妙哇!就得這麼幹。老教授和老爺子講的絕招兒兩結合,就是我解總經理的新發明、新創造啦。還帶有咱南山村農民的特色哩。”

第二天,解虎胸有成竹,興衝衝趕到耀華鑄造廠,跟幾位廠頭兒合計一番之後,立即製訂各道工序的定額管理方案。說來也簡單,鐵錠開坯的、砸焦炭投料的、做木模的、打砂型的、抬鐵水包澆鑄的,每個班組各選四名技術熟練的棒小夥子,先玩命地幹上一班,哈,這就是定額!完成定額者是甲級;達到九成的是乙級;八成的是丙級。總經理解虎站在火光熊熊的通天爐前向大家發話了:

“哥兒們!我堅決主張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動者不得糧--家吃去!從今往後,這定額就是鐵算盤,鐵麵包公,不容私情。咱們廠也搞工資改革啦!我先說個數兒:甲級工錢--不是甲級工,聽明白,月月浮動--一月工錢三百塊,比當個部長也差不離兒。乙級的二百塊,相當一位廳局長。丙級的一百塊,也是個科長嘛。超過定額的是特級,工資跟我一般多,五百塊!快趕上個副總理了吧?哥兒們好好幹,還有獎金也按這個比例發。至於丙級以下的嘛,隻發生活費,每月五十元,等於黃牌警告,三個月還不及格的,對不起您啦,我這兒從來不養活混飯的,家吃去!”

試行一個月之後,廠頭兒和會計算了個賬,哈哈,利潤翻番,工資總額還略有下降!為啥?會計說:“小禿兒的蚤子明擺著哩,強手掙了軟雞蛋的那份錢唄。總經理這一招兒真蠍虎,切貓尾巴拌貓飯,就是太損了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