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南山企業集團的總經理解虎是現代派。這話並不精當。因為“現代派”這個名詞的含義非常龐雜,簡單化不行。
此人姓解。解,這個方塊字就很複雜,至少有四種讀音。您甭查字典,那沒用,先聽我白話幾句。譬如,解放,北方話讀“姐”,南方話讀“改”,是不是?解錐,從南音,許多北方人感到迷惑,往往誤寫成改錐或者蓋錐,是不是?如果姓解,那又另有讀法,北方人說“謝”先生,南方人叫“害”先生。由此可見,解虎的姓就不簡單!
此人名虎。身體粗壯,虎頭虎腦,說話甕聲甕氣,辦事風風火火,一頓午飯能吃一斤肉、一斤麵,外加一斤酒,晚飯照吃不誤。
什麼高血壓、膽固醇、冠心病、肥胖症,對他來說隻能換得哈哈一笑,外加兩個字:“扯淡!”他生於虎年,發於虎年,而且,人過三十五,好比出山虎,敢作敢當,百無禁忌。因此,取名曰虎,最恰當不過了。
解虎乃京東平峪縣人氏。因此不曾有人叫他“害虎”。隻可惜,平峪縣不說北京話,方言裏帶著濃重的唐山味兒,再加上故意的成份,鄉親們大多叫他“蠍虎”。唉,“謝虎”也罷,“蠍虎”也罷,反正此人十分厲害,至少比他爹解有牛厲害七分。剩下那三分嘛,屬於本鄉本縣的土特產--無論如何,兒子還是怕老子。
一
“是我好?還是我爹好?”
這句話已經變成了解虎的口頭禪。當初,往往是逼急了他才吭吭哧哧地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大嬸大叔,哥兒們姐兒們,瞎嗆嗆沒用,天上掉不下餡餅來,幹活兒要緊!別不舒心。我看您還是把良心掏出來曬曬太陽,捏在手心裏問問它吧:到底是我對您好?還是我爹對您好?”
由於這句話有份量,沉得很,又內容豐富,包涵著全村數不清的酸甜苦辣鹹,所以,鄉親們當真的把良心掏出來托在手掌上掂量了一番之後,還是得承認解虎這小子確實比他爹解有牛好,也就自動封了口,乖乖地幹活去了。因此,漸漸的,這句話就變成了農民企業家解虎的口頭禪和進行“政治工作”的法寶,一用就靈。
說來話長,然而鄉親們記憶猶新。就連二十朗當兒歲的小夥子,也記得娘教他雙手捧個雞蛋,到供銷社去換半斤粗鹽或者三盒取燈(火柴)的情景啊,美好童年是怎樣度過的?在小學校窗戶根兒底下玩什麼?撒尿和泥,放屁崩坑兒。解虎就曾經是個孩子頭兒,當過“瓶子隊長”,隊員每人有一件高級玩具--空酒瓶子,真是好玩藝兒呀,用麻繩栓住瓶嘴兒,使勁掄。
十幾個光屁股的半大小子在村口排著隊,一齊把瓶子掄圓了,就能發出一陣陣有如空竹般的“嗡嗡”聲,然後便尖起嗓子朝村裏大叫:“汽車來啦!”
誰承想,解虎今天真的開著自己的尼桑牌小轎車,把清華大學的老教授和中國科學院的研究員們,一位又一位的接進南山村來哩。
解虎他爹是有光榮曆史的人物。僅僅他的名字解有牛就是個光輝的典故。當年他分到了地主老財家的一頭小牛犢兒,應在收據上簽個名字,可惜他沒有大號,三十來歲的漢子,如果寫上“二狗子”或者“解二狗”都嫌不太嚴肅。土改工作隊的隊長笑了,便替他取了有牛這個名兒,鄭重其事地說:“這也是革命的紀念,從今以後你有牛啦!”直到紅衛兵打他“走資派”的時候,解有牛還用這個光輝的典故抵擋過一陣哩!他是南山村的頭一個黨員和第一任黨支部書記。他的另一樁殊榮是被組織到昔陽縣大寨大隊去參觀學習過,據他自己說還跟陳永貴握過手哩!可惜,“取經”回來,偏偏在村口看見孩子們搶酒瓶子玩(這項遊戲的發明權原本屬於愛子解虎,解有牛早就見過,並不稀罕,隻不過這一次令人掃興,而且產生了某種感官刺激罷了),瞧,十好幾歲的半大小子了,一個個鼻子底下掛粉條兒,屁股蛋兒凍成紫茄子色,嗖嗖的西北風把小雞兒都刮得縮進肚子裏去了……不覺一陣心酸,老支書差點兒掉下淚來,但是念頭一轉,忽又勃然大怒,跺腳罵道:“日你娘!人家大寨大隊家家戶戶,空瓶子裏都灌上黃水水、紅水水、綠水水兒,擺到大錢櫃上多美,多打眼!就你他媽的小崽子們不爭氣,瞎掄白掄,要是把空瓶子碰破了,趕明兒糧食真的過了長江,釀點兒酒,拿什麼盛?!”
老書記一頓臭罵,嚇得這幫“瓶子隊員”全都夾起尾巴逃散了。否則,沒收了這高級玩具不打緊,要是扣他爹娘三天工分兒哪個受得了!
當年啊,解有牛在村東頭一跺腳,村西頭的窗戶紙都震得嘩嘩響;如今呢,解虎在村辦服裝廠裏吹口氣兒,嚇得大姑娘小媳婦尿了褲子也不敢挪窩。這都是鄉親們說的,百分之百的真事兒,有一百零一個人願意出庭作證。
二
這天,解虎叨著“三五”牌進口香煙,大步流星走進振華服裝廠的新車間,吹了一口氣兒--宣布一條新紀律,當即就把姐妹們、嬸子嫂子們全都鎮唬住了。
“都把耳朵給我豎起來,聽著點兒!”
他出言不遜。隻有騾馬牛驢、貓狗兔子聽聲兒才豎耳朵哩,怎能拿這話兒說人!他是,這難聽的話兒收到的效果並不壞,大家果然屏氣靜聽,聽他又唱什麼新調調兒。
“我向銀行貸款三十萬,買了這條服裝生產流水線,圖個啥?就指望著提高質量,跟北京的天壇牌襯衫比個高低!賺了錢,你們多拿獎金;賠了錢,我去坐牢頂債。人心換人心,哥兒們姐兒們,就給我玩命幹吧!今兒個我不費唇舌,隻講兩條。第一條講政治,咱農民變工人,也要改造思想,脫胎換骨!誰不願意脫,有你的自由,家(裏)吃去!第二條講紀律。啥叫流水線?這機器就跟咱村口的小清河一個樣,一開閘,水就不眨眼的一個勁兒地流。姐兒們,聽著,隻要你往這板凳上一坐,流水線這麼一流,就算你家著了火,孩子掉了井,屁股底下流了湯,你也不準挪窩兒!不準擅離崗位。還是那句話,誰不願意脫胎換骨,有你的自由,家(裏)吃去!”
解虎講完話,煙蒂隨手一丟。車間主任趕緊上前一腳踩滅。車間裏也有自己的規矩,吸煙者罰款五十元!可是誰敢罰總經理呢?他吹口氣兒就能把你辭了。其實,解虎也有他的道理。他到北京一個大禮堂聽過報告,講“紀律麵前人人平等”,他覺得可笑。瞧,牆上掛牌寫著“禁止吸煙”四個大字,牌子臉衝台下,聽報告的果然不敢吸煙,可是台上作報告的幹部照吸不誤。哈哈,連“煙癮麵前人人平等”都辦不到嘛!好吧,大禮堂裏準你吸煙,服裝廠裏就準我吸煙,各有各的地盤,這也是一種平等。想起此事來,倒也覺得挺有趣兒,解虎鬆了臉,樂嗬嗬地補充兩句話:“這洋機器來之不易,可不能像使喚人一樣,馬不停蹄地連軸轉!為了按時保養機器,咱也得講點兒科學。”
好吧,從今天起,你們不必加班加點,實行八小時工作製啦,晝夜兩班倒。工錢也多給點兒,一個鍾頭一塊錢!
下班以後,姐妹們、嬸子嫂子們相當高興,笑得合不上嘴兒,一路上互相介紹著“憋尿”的絕招兒。
“上班之前嚼一把油炸花生米,保你半天沒尿。”
“多吃幾口老鹹菜也行,鹽能存水。”
“我呀,早起隻啃幹糧不喝粥。不下班呀,嗓子裏冒了煙,啞了也不喝水。咱又不當李穀一,不唱歌兒,怕啥!”
“甭受那份兒罪!幹嘛渴著自己呀?大不了是尿褲子唄,隻要不挪窩兒,他再蠍虎也不能把我辭了。”
“可別說受罪!二妹子你年輕,真正的罪兒沒受過。要我說啊,如今坐在板凳上幹活兒,風不吹,雨不淋,重活全讓機器幹了,這還是人享機器福,馬長機器瞟哩!”
“對對,就衝這一個鍾點兒一塊錢,三八二百四十塊呀,嘻嘻,給個縣長也不換呐!”
說這話的是七嬸兒,已經到了“不惑”之年的過來人。從當姑娘的時候起,她就編算著要買兩件汗背心,下地耪青也好替換著穿。可是,攢呐攢呐,直到嫁人之後,敢抱著孩子在當街喂奶了,也沒攢出這兩塊多“閑錢”來。在我們南山大隊呀,社員手頭的“閑錢”或曰“現錢”都是很稀罕的。為啥?用文明話兒來說,“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帝力於我何有哉!”西漢迄今,除了那官辦的“鹽鐵專賣局”卡一卡山民的脖子,別的物件我們啥也不買呀。用鄉村俚語來講,就是:吃蔥溝蔥,吃蒜栽蒜,砍柴燒火,換鹽掏蛋。隻有家中來了親戚,或逢紅白喜事,才做一頓烙餅攤雞蛋的美餐。平時呀,雞蛋就是“硬通貨”,就是社員戶的零花錢。所以七嬸攢雞蛋,剛攢夠七八個,就被家裏零花了。唉,她始終也沒攢出那兩件汗背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