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曹雪芹烤白薯(2 / 3)

雷加先生對《紅樓夢》手稿也是倍加讚賞。他是北京作協的領導人之一,對曹雪芹的關懷又有不同,主要是鼓動文聯書記老宋和作協秘書長老趙,趕緊打報告將此人調來當專業作家。在他看來,出版《紅樓夢》這部小說固然重要,及時解決曹雪芹的工作、生活問題也很必要,完全應該“雙管齊下”,同時進行。

鄭雲鷺女士則完全被這部書稿迷住了,讀稿已經達到真正廢寢忘食的地步。她原本富於同情心,現在不看完書中“十二金釵”每一位的最後結局,那就什麼事兒也辦不成了。就連雷加和端木蕻良催她起草調入曹雪芹的報告,她也神不守舍,提筆忘字,恍恍惚惚寫完一看,竟然是寫給婦聯的報告,請求為晴雯和金釧兒落實政策,說是晴雯撕扇子和金釧兒讓賈寶玉吃她嘴上的胭脂都是人之常情,純屬人民內部矛盾,絕不該轟出大觀園,乃至逼出人命,死後還擔了個虛名兒。

“唉,鄭秘書長,這樣的報告怎麼能把曹雪芹同誌調進作協來呢?”雷加批評了她兩句。

“我是氣糊塗了。王夫人也是女人,怎麼如此狠心對待女同胞,對待小保母呢……”鄭女士冷靜一下說,“也怨您和端木老,看稿子忒慢,流水作業嘛,可這水流到您二位手裏就放慢了流速!明說吧,不看完全部稿子,您就是把我逼出病來,我也寫不好這份報告。”

三個月轉眼過去。看稿的“流水作業”宣告完畢。可是起草人鄭秘書長卻因為“十二金釵”的悲慘命運傷心過度,住進了醫院,那份請求調曹雪芹來當專業作家的報告也就暫時擱淺。好在曹雪芹每月都有56元生活費,省吃儉用,與史湘雲二人倒也不愁溫飽。

但這也是個機會,那總重量30公斤的《紅樓夢》手稿在包括宋書記、趙秘書長、文聯研究部主任高玉琨等更多的人士中間傳閱,擴大了讀者範圍,而且有口皆碑,都說這是一部前無古人的好作品。

消息迅速傳開,文藝界許多人都來要求借閱,有國內剛恢複的幾家出版社編輯,也有宋書記的千金宋丹丹等年輕人。

“不準借出文聯。手稿僅此一份,曹雪芹同誌的十年心血呀,丟損不得!”宋書記發了話。大家也擁護。

可是你們把這部稿子說得那麼神,什麼“百科全書”啦,“前無古人”啦,看得端木蕻良經常買酒款待作者啦,看得鄭雲鷺廢寢忘食、終於住院啦……那我輩也非看不可!尤其是外地出版社的編輯,專程晉京抓稿子,為的是出書呀,所以不看不走。

稿子掌握在研究部主任高玉琨手裏。他何嚐不願意這樣的好書早日出版呢?然而宋書記不準外借的指示也有道理呀。

正在兩難之際,宋丹丹出了個主意,何不花錢複印幾份讓大家拿回去看呢。

好主意!隻是稿子太長,這筆複印費不但研究部拿不出,就是文聯也報銷不了。高玉琨宣布政策:誰出得起複印費,就印一份拿走;沒錢的同誌,可以到我們這裏來動手抄。我要不是熱愛此書,才不給自己找這份兒麻煩哩!

此乃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初春,剛打倒“四人幫”不久,雖然人們普遍產生“第二次解放”的感覺,卻是乍暖還寒,“兩個凡是”壓在頭頂,知識界的流行病則是“心有餘悸”。因此種種緣故,《紅樓夢》的出版麵世,曹雪芹當專業作家,雖有許多熱心人幫忙操持,仍然不容樂觀。

可喜的是,《紅樓夢》的複印件和手抄本已經在民間流傳,埋沒不了啦。

曹雪芹和史湘雲靠那每月56元生活費生活了3年之後,他終於調入北京作協當了名正言順的專業作家,正式工資為62元,與張潔、諶容、劉心武、陳建功相同,比王蒙、從維熙、鄧友梅隻低一級。他毫無意見,大家都是中青年,來日方長嘛。況且國家恢複了“文革”中取消的稿費製度,每千字可得2至7元人民幣。低工資、低稿酬、低物價,互相配套,足以防止作家藝術家發財變修。尤其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世界真奇妙,無論如何也比他在西山腳下倒欠生產隊的口糧錢強得多啊。

這3年,苦惱著曹雪芹的事情也不少。首先是關於《紅樓夢》的出版問題。

“雪芹同誌,我們編輯部認真研究了你的書稿,討論過來,討論過去,都覺得很生動,很感人,很長知識,可就是說不準《紅樓夢》的主題是什麼?你究竟要教育廣大讀者學習誰呢?林黛玉還是薛寶釵?總不能學習賈寶玉吧!不客氣地說,人物寫了好幾百,正麵人物卻隻有焦大和劉姥姥,還被你譏諷嘲笑,歪曲了勞動人民的形象。英雄人物則一個也沒有!不知道你能否增加幾個英雄人物?”

曹雪芹麵無表情,一言不發。這位好心的編輯歎息著走了。

另一家出版社的編輯部主任前來出主意,“曆史題材的小說嘛,我們並不強求作者寫社會主義新人。那不符合曆史唯物主義。我們隻希望你刪除那些封建主義的糟粕。具體地說,神遊太虛幻境啊,秦可卿給王熙鳳托夢啊,瘋道士呀,都屬於封建迷信。尤其是你從娘胎裏叼出來的那塊靈通寶玉,難道是王夫人的子宮結石不成?不符合科學道理嘛!今天的讀者誰能相信?失真,乃文學之大忌。文藝不能違背生活真實,難道生活是這樣的嗎?這兩年我們集中反對瞎編亂造。薛寶釵的金鎖,也是作者生編出來的,為了宣揚‘金玉良緣’這種宿命論的觀點。曹雪芹同誌,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編輯部可以代勞,替你刪除這些敗筆。然後,就可以力爭早日出版你的《紅樓夢》了!”

曹雪芹使勁搖頭,“這麼一刪,也就不是紅樓夢了。”

又一家出版社是總編輯親自出馬跟雪芹談話,水平較高,“沒有英雄人物,可以,反對‘三突出’嘛。太虛幻境,秦氏托夢,也可以保留,尊重作者,不要往封建迷信上‘無限上綱’嘛!我們隻要求你刪掉黃色的描寫,諸如:賈寶玉的意淫,小小年紀就跟襲人初試雲雨情;賈珍扒灰,賈瑞鉤引王熙鳳,都是亂倫,不能寫;王熙鳳把賈瑞和尤二姐置於死地,也太殘酷了;還有賈璉跟多渾蟲作愛的細節,小廝們圍住多渾蟲親嘴兒摸乳房,寫得太具體,感官刺激,不要寫。對青少年影響不好。如不刪除,出版之後大概也會被當做黃書查禁的。說實話,我很喜歡你這本《紅樓夢》,刪除色情描寫,也是為了保護作品和作者。”

這次曹雪芹動搖了,答應改改看。可是,真要動筆改的時候又舍不得割愛,陷入了進退維穀的狀態。所以,直到他當了專業作家,《紅樓夢》仍未出版。

好事多磨。自從曹雪芹當了專業作家,名聲在外,好幾位抄家之後被遣送下鄉勞動改造的窮親戚陸續找上門來。

頭一位是大舅子薛蟠。他因為曆史上有過人命案子,紅衛兵剛一鬧騰,還沒抄家,他就跑了,隱姓埋名,當了盲流,去大西北挖礦淘金,雖未發財,也沒吃什麼苦頭。今日登門,沒見著妹子薛寶釵,又搞不清妹夫跟史湘雲是什麼關係,不敢敲竹杠,吃喝兩頓兒,借200元路費,20斤全國糧票,挑兩件體麵點兒的衣裳,說聲“後會有期”,當天就南下廣州“闖世界”去了。

第二位找上門來的是花襲人,她帶來的麻煩比實惠還多。

先說實惠。襲人出了大觀園後,由於賈寶玉當年將她的汗巾子換給了戲子柳湘蓮,千裏姻緣一線牽,花柳二人終成眷屬。柳湘蓮因為參加演出“樣板戲”而走紅,所以這對兒小夫妻在“文革”中非但沒吃苦,生活反而比個局級幹部過得還好,現在柳湘蓮雖然不吃香了,但是文藝6級的演員待遇不變,家底兒殷實,所以襲人初次登門就給曹雪芹送來一台日立牌彩電(別的專業作家此時隻配看9寸的黑白電視)再說麻煩。“文革”中柳湘蓮出了名,襲人的社交活動也不少,所以賈璉、賈環、劉姥姥、板兒、巧姐兒、紫鵑等人跟她都有聯係。這次襲人找到了門,不啻提供一個路線圖,上述諸位人物,出於念舊,關懷,血緣,求援,好奇,借錢,敲竹杠乃至擠住半間房子混那一天3頓兒嚼穀等等相同或不同的原因,陸陸續續全都來到或來過曹雪芹家。傷心落淚,熱烈擁抱,傾訴衷腸,罵爹罵娘,一醉方休,賴著不走,走了又來,千奇百怪,不一而足。鬧得曹雪芹跑肚拉稀。累得史湘雲血壓升高。

尤其是賈環,故意到門頭溝煤礦找到了已經改稼的薛寶釵,“嫂子,趕緊跟這位煤黑子打離婚吧!據我了解,女方提出離婚,法院一定批準。而那史湘雲,並沒跟我二哥辦結婚手續,新名詞兒叫做姘居,不合法。隻要您一回去,就能把她丫挺的炒魷魚!我二哥作夢還喊您的芳名哪!況且,他現在是北京城裏數一數二的著名作家,《紅樓夢》一出版,少說也撈幾萬兩銀子的稿費。這筆銀子呀,雖然不能重建榮國府,也夠您享受一輩子,包括每年都去紐約、巴黎、倫敦、東京、日內瓦旅遊倆來回兒。這筆銀子,哈,您要了白要,不要白不要!”

薛寶釵邊聽邊流淚,小聲問道:“能給那麼多稿費嗎?”

“當然啦!已經打倒‘四人幫’了嘛,知識分子是‘香老九’啦!”

薛寶釵從小就是個實用主義者。盡管現在的礦工丈夫對她甚好,她還是要攀高枝兒的--為了那作家夫人的名聲和幾萬兩銀子的稿費,她已暗下決心,甩掉這個礦工,擠走那個史湘雲!

鬥轉星移,歲月飄忽,10年彈指一揮間。曹雪芹仍然在為《紅樓夢》的出版問題而操心,而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