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曹雪芹烤白薯(1 / 3)

“賽栗子味兒的烤白薯嘞!剛出爐的熱白薯啊!”

“紅瓤白薯便宜呀,氣死麥當勞的熱狗啦!”

“嚐嚐咱的烤白薯吧,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也沒忘了咱北京的烤白薯哇!”

“快買烤白薯吧,綠色食品沒汙染,地道國貨少賺錢哪!”

曹雪芹站在和平門紅樓前的大馬路邊上,下定決心,舍去臉麵,出口成章,扯開嗓門兒一通吆喝,烤白薯沒賣出去幾塊,倒是驚動了北京文聯書記老宋,他急忙拽上北京作協的秘書長老趙,登登登,跑出紅樓,恨不能把曹雪芹連同他那帶軲轆的烤爐一古腦兒吞掉--多丟人哪!要是被外賓當中的紅學家或者什麼記者認出來,聞名遐邇的曹雪芹大師在馬路邊上賣烤白薯,拍張照片,寫條新聞,傳將出去,那還不把宋書記和趙秘書長的烏紗帽摘了哇。

“雪芹同誌!趕快收攤兒吧,現在正是旅遊旺季呀,要照顧影響。有什麼困難咱們回去好商量嘛……聽話,聽話!”

“聽話,沒錯兒,我曹雪芹從來就聽領導的話。可我的實際困難您二位也解決不了哇--缺錢,我缺10萬塊錢買我自己寫的5000套《紅樓夢》,咱文聯、作協有這筆錢嗎?”

“雪芹同誌!先回去再說,回樓裏去慢慢說嘛……”

曹雪芹是好同誌,深深歎口氣,“唉,烤得了的熱白薯今兒個又晾涼啦!”

曹雪芹是我們北京作家協會的專業作家,半生坎坷,為人老實。

他小時候是在賈母、王夫人和眾姐妹溺愛的甜水兒裏泡大的。自從紅衛兵抄家之後,掃地出門,轟到西山腳下臥佛寺附近的農村插隊落戶,生活一落千丈,才開始認真讀書,進行反思,逐漸明白了人生的道理,決心把自己的前半生和寧國府、榮國府、大觀園裏的各色人物寫成長篇小說,以儆世人。然而生活是艱苦的。他清晨要隨著生產隊的鍾聲荷鋤下田勞動,收工之後還要砍柴、挑水。表妹史湘雲燒火熬粥,他抓緊時間“天天讀”,背熟一條新“語錄”,以備明晨上工時抽查。晚粥吃個水飽兒,然後幫助湘雲喂豬打狗,堵雞窩,插院門,一切料理停當,湘雲盤腿上炕縫縫補補,他才在小炕桌上攤開文房四寶,共著那一隻25瓦的電燈泡精心寫作。

寫到傷心處,他就想喝酒。沒有酒,那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什麼酒呢?本村小小供銷社裏最饞人的好酒頂數那瓶裝的二鍋頭了。

“愛哥哥,這愛鍋頭太貴……”史湘雲從小就有點兒大舌頭,總把“二”說成“愛”,想當初在大觀園裏,林黛玉就譏笑過她,滿園子追著叫“愛哥哥”,生怕有誰搶走了你的“愛哥哥”不成?現在那尖酸刻薄的林黛玉早已歸天,就連薛寶釵也下落不明,雪芹身邊隻有湘雲一人,所以她倒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叫“愛哥哥”了。

一瓶二鍋頭1元7角,的確太貴。散裝白酒呢,糧食酒1毛3一兩,還有8分錢一兩的,則是玉米芯兒燒酒,辣嗓子、上頭,勁頭兒倒是挺足,所以曹雪芹常喝這8分錢一兩的燒酒。

曹雪芹此時的生活情景,有詩為證:舉家食粥酒常賒。

普通社員的生活也都很艱苦,主要是手裏沒有現錢。“工分兒工分兒,社員的命根兒”。在生產隊勞動,一律記工分,年底結算,大部分工分折成口糧,家中勞動力多的,還能“兌現”百把元錢,人口多而勞動力少的社員戶,扣除口糧款之後也就沒錢了,甚至倒欠生產隊幾十幾百。零花錢從何而來?在城裏工作的親屬寄點錢回來。此外,“雞屁股是社員的銀行”,所以家家養雞,雞蛋就是社員的零花錢。

曹雪芹原本“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插隊落戶之後,樣樣從頭學起,雖然勞動態度甚佳,畢竟體質較差,那“提耬下種,扛口袋上囤,脫坯搭炕”之類的重活兒一樣也拿不起來,隻能跟著女社員去薅草、間苗、打藥、搗糞、撒化肥、掰棒子、摘棉花。幸虧他是在女兒群裏混大的,跟女社員一起幹活兒倒也自在。然而,他這堂堂男子漢隻能掙女社員和“半勞力”的工分--壯勞力出工一天掙10分,他掙5分。史湘雲還不能出工下田,她的身子骨也比不了農家婦女呀,一人在家洗衣做飯,縫縫補補,還養著十幾隻老母雞和一口豬,天天上山坡挖野菜、割豬草,已經忙得腳丫子朝天了。因此種種原因,曹家每到年底結算,都要倒欠生產隊一二百元口糧錢。

這也是史湘雲必須在家養雞養豬的原因。支持“愛哥哥”寫《紅樓夢》是史湘雲發自內心的最大願望。不寫出這本自傳體小說來,這輩子就算白活了!盡管那“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不具備什麼現實價值--何日付梓?能掙多少稿費?乃至能否出版?都是未知數,但我史湘雲畢竟也是書中的主要人物--“十二金釵”之一嘛,“愛哥哥”如此重視我,我就得保證他寫到傷心處有酒喝。

鄰居們經常見到,史湘雲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幾個剛從窩裏摸出來的新鮮雞蛋,來到本村小小的供銷社,換回一壺白酒。偶爾也換半斤粗鹽,幾盒火柴。

為了讓她的母雞多下蛋,史湘雲還進城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科學養雞法》的小冊子。遵照此法,她上山坡挖野菜、割豬草的時候,特別注意捕捉螞蚱、蟈蟈、小青蛙、螻螻蛄,帶回家來喂雞,又省飼料又能勤下蛋。好在逮螞蚱的事兒她並非外行,早年在大觀園裏,姐妹們就一起逮過蝴蝶。

史湘雲養豬,一則是生產隊的命令,家家養豬集肥,“語錄”裏有這麼兩句話,“豬為六畜之首”,“一口豬就是一個小化肥廠”;二則也是為了賣肥豬時可以得筆大錢,兩百多元呀,到手之後就能為“愛哥哥”置備文房四寶--紙筆墨硯,尤其是稿紙,用量甚多。仍有富餘時,再買點兒維生素C,精毛線,茶葉末兒,和那兩毛錢一盒的工農牌香煙,總之全部用在“愛哥哥”身上。隻有一樣是給她自己買的--毛線針,打出來的毛衣還是穿在“愛哥哥”身上。

他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改造思想,自食其力,終於熬過了那史無前例的十年動亂。打倒“四人幫”時,正值曹雪芹“增刪五次,披閱十載”完成《紅樓夢》書稿之日。兄妹倆苦盡甘來,史湘雲找到落實政策辦公室,請求解決回城的戶口和住房問題;曹雪芹背著30公斤重的書稿,找到剛剛恢複的北京作家協會,希望協助出版,並且要求當專業作家。

這些事兒辦起來當然也並不容易。

北京作協的副秘書長鄭雲鷺女士是位女強人,曾在《大公報》和北京出版社供職,屬於“大拿”之類的角色,更因為姓鄭,會員們索性稱她“正秘書長”,搞得真正的正秘書長老趙哭笑不得。

話說曹雪芹找到了鄭秘書長名下,“枯通”一聲放下大包袱,喘著粗氣說,“這是我寫的《紅樓夢》……正秘書長,一切全都拜托您啦!”

鄭女士富有同情心,她也在農村插隊勞動過好幾年,聽了曹雪芹的經曆,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堅持寫作,完成30公斤重的長篇巨著,實在難能可貴。就說,“好極了!稿子你先留下,我請幾位著名老作家抓緊時間看一遍,研究個辦法,必要時打個報告,請上級批準,把你調進作協。你回家去聽信兒吧!”

“要等多久呢?”

“這麼一大包袱稿子,快看也得個把月呀。還得研究,打報告……就算一切順利……兩三個月吧。你放心,不要著急。”

“我倒不是著急。說實話,等兩三個月,我和史湘雲也就餓成人幹兒了。”

“史湘雲是誰?”

“我表妹。”

“她靠你扶養嗎?”

“我們生活在一起,同居……”

“那就是你妻子嘍!”

“名不正,言不順--我們還沒有登記、結婚。”

鄭女士一笑,“原來如此。好辦!作協先給你每月發56元生活費--大學畢業生的工資就是這麼多。而且,我們這裏有幾位當年被劃成‘右派’的作家,正等待落實政策的,也是領這麼多生活費。你看行嗎?”

曹雪芹眼圈兒都紅了,二話沒說,一揖到地,扭身去財務處領了56元生活費,回家拽上史湘雲,立馬就到小飯館裏要了半斤豬頭肉,一瓶二鍋頭,兩碗炸醬麵。喝得史湘雲麵若桃花,差點醉臥牡丹叢。曹雪芹鬧了個酒足飯飽肚兒圓。

鄭秘書長特意邀請著名老作家端木蕻良、雷加和她3人采用“流水作業”法通讀那30公斤重的《紅樓夢》手稿。剛讀一半,端木蕻良就沉不住氣了,見人便說,“曠世奇才!亙古!真沒想到啊,西山腳下的窮困文人曹雪芹能寫出這樣恢弘的小說來。咱們應該立刻打報告,請上級批準調他來北京作協,當然是專業作家啦,共同研究《紅樓夢》的出版發行工作!”

端木先生是大學問家,又是滿族,精通清史,對“康乾盛世”頗有研究。但那畢竟局限於史料,經濟、政治、軍事、版圖等方麵:而《紅樓夢》手稿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呼之欲出,衣食往行,喜怒哀樂,市井風俗,描寫得活靈活現,無微不至,實在是史書典籍所沒有的。這對端木先生的學問也是極大的補充。他甚至說《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無所不包,連中藥方子都寫進小說裏去了嘛。因此他對曹雪芹本人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此人尚未獲準調入北京作協之前,端木就常請他和史湘雲到家中喝酒,促膝談心,交上了知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