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外號大黑貓--在老北京人心目中並非吉祥物。
她的乳名小白兔--天生的白,一哭啊,眼睛鼻子嘴,像小紅櫻桃,像兔兒爺,又像白雪公主。惹人憐愛。
這回說一說大黑貓與小白兔的三級跳高表演賽。
一、舍臉謀生
八年前,大黑貓在火車站賣大碗茶的時候,北京城裏好比響了一聲炸雷。連政策研究員都震動了。
火車站前的廣場很大,旅客很多,這個茶攤兒很小。
小到什麼程度?一張鐵木合製的折疊桌,兩條結實的老式板凳,一隻帶黃銅嘴子的搪瓷保溫開水桶,一個盛著淡紫色過錳酸鉀消毒溶液的洗碗盆,自然還有二十隻青花粗瓷大海碗,外加一把紅白條的特大號遮陽傘。總之一輛平板三輪車就能把這全部家當拉跑。跑得可快啦!
為啥要跑呢?“唉唉,一言難盡呐……”茶攤擺在天安門廣場上有礙觀瞻;擺在路邊上妨礙交通;擺在公園門口又擠了賣冰棍兒老頭老太的生意,肯定挨罵。而且,北京的警察譽滿全球,一場手就能把小攤小販攆跑,軲轆馬爬,屁滾尿流。“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就是這麼幹的!”
於是乎大黑貓和小白兔就跑到了火車站廣場上來賣大碗茶。車站也有警察呀。然而他們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兒,隻管站裏不管站外,因此大黑貓、小白兔二人在廣場一角賣茶也就是鑽了空子,暫時沒人幹涉。
大黑貓一天要燒二十桶開水,蹬著平板三輪車送水,汗流浹背,跑來跑去,力氣活兒雖然辛苦,可誰也看不出他是幹啥的,倒有點像個國營單位的工人階級。小白兔卻感到非常難為情。她負責看攤兒叫賣,斟茶涮碗,手心朝上去接那兩分錢的小鋼蹦兒,擦擦板凳請客人坐,自己跳來跳去的笑臉伺候人。
“比當小老媽兒都寒磣!當老媽兒,洗衣做飯哄孩子,雖說也是下九流,倒還是在一家一戶屋裏院裏伺候人呐。這倒好,賣大碗茶,上大街去丟人現眼啊!”白兔她媽天天嘟噥,常抹眼淚,沒有淚也揉眼皮,“咱窮,也還沒窮到這步田地,教十八的大閨女滿世界去端茶遞水伺候人……”這些話,主要是說給白兔她爹聽的。
白兔她爹,人人尊稱顏老師,是位中學語文教員,今年就要悄悄地慶祝五十大壽的規矩人。整條胡同沒人不熟識,沒人不敬重。第一條原因很簡單,胡同裏的半大孩子們幾乎都是他的學生,連那些已經念大學和工作了的年輕人,也曾經當過他的學生。名副其實的桃李滿胡同。
顏老師為人正派,克己奉公,天天晚上去給那些貪玩的、曠課的、生病的、弱智的學生補課,還用大黑貓的平板三輪車送學生上醫院,還用自己的工資給清寒學生買課本鉛筆棉褲球鞋冰糖葫蘆,還用自己的麵子加上大道理小道理再加上耐心和時間去調解鄰裏糾紛,還用自己的……夠了,這是他受到全胡同尊敬的第二條原因。
可惜呀,顏老師也是血肉之軀,精力財力有限,何況耶穌上帝或者玉皇大帝賜給他的時間一晝夜也是二十四個小時,多一分鍾都不行,毫無“特供”待遇,因此,便發生了顧此失彼的情形--學生們升大學前程似錦,自家的女兒考大學名落孫山,成了個吃閑飯的待業知青。
這時候,顏家白兔小姐偏偏遇上了個不吉利的大黑貓。大黑貓也蹲在家裏吃閑飯。他二人同病相憐、形影不離,沒多久就變成了誌同道合的親密戰友。大黑貓的爹媽兄嫂破釜沉舟,連湊帶借,花八百元置辦了全套行頭,小白兔一咬牙也就跟著戰友上街賣大碗茶去了。
顏老師覺得自己從此抬不起頭來,走在胡同裏都感到背後有手指頭戳脊梁,夜裏作夢嚇得胸口出冷汗。無論如何咱也是北京人呐!而且是北京城裏的正派人、滿人、讀書人!解放前的“仕農工商”也罷,解放後的“工農兵學商”也罷,不管怎麼排列,經商者均屬末流。前清的官員更是蠍虎,“無商不奸”,商人根本不準住在內城,統統趕到前門外去……老伴嘟噥得有理:“咱還沒窮到那步田地,教十八歲的大閨女去沿街吆喝,叫賣大碗茶!”怎麼辦?女大不能留。難道苦揍一頓?
還是鎖在家裏?
“喝大碗茶啦?兩分錢一碗!”
小白兔直著嗓子叫,沒腔沒調沒板眼,不中聽。
也難怪,這孩子自打記事兒以來,隻聽見過“砸爛狗頭”之類的口號聲,還有全校全城背老三篇早請示晚彙報山呼萬萬歲和高唱語錄歌,卻從沒聽見過小商小販沿街叫賣和串胡同吆喝的優美聲調兒。怎麼辦?女大不能留。為了賺錢糊口,不會吆喝也得唱!她便緋紅著臉蛋兒唱了起來,唱詞唱腔都是自編自導自演的新調調。
“大碗茶、茶碗大,遠方的客人請您來喝大碗茶啦!”
“有涼茶、有熱茶,消暑解渴兩分鋼蹦兒一大碗啦!”
“茶具消毒講衛生,茉莉花茶噴噴香啊!”
“喝茶吧,沒零錢的客人也請坐,孝敬您啦,免費!”
不會吆喝也得唱。一回生,兩回熟。唱慣了,那抑揚頓挫、板眼節拍、拖腔拿調的韻味也就自然形成,變成悅耳動聽的小曲兒了。平心而論,都快趕上上海歌唱家朱逢博小姐的江西小調“同誌哥請喝一杯茶呀”。對,北京的女孩子口齒清晰、語音純正、字正腔圓、不帶齒音,至少不像朱小姐那樣把“茶”唱做“擦”。加之小白兔長相秀麗,神態俊俏,唱起來胸脯大起大落,忙起來手舞足蹈,也就逗得那些並不太渴的青年旅客後生小夥兒寧願花上兩分錢,站上兩分鍾,圍在茶攤跟前一邊啜飲一邊看姑娘聽小曲兒。加之咱中國人的心理結構有些特殊,凡是有人圍觀的地方我也得擠上前去瞧瞧,凡是有人爭著買的東西我也要買,否則豈不冤枉!如此這般,大碗茶生意日漸興隆。扣去水錢火錢飯錢茶葉錢,大黑貓和小白兔一天能掙純利二三十元。當月就收回了那八百元的本兒。
外地來京的旅客,出站之後喝碗茶,花兩分錢,小事一件,扭頭就忘。然而您也別小瞧了大黑貓的小茶攤兒。說起來您也許不信,也許嚇一跳,這個小小茶水攤兒呀,竟然是堂堂皇皇的北京城裏二十多年以來的獨一處!狗長犄角貓下蛋,十年不遇的奇聞啊。君不見,名揚四海的北京天橋,護國寺,白塔寺,隆福寺,大柵欄,北海,故宮,頤和園,這些最最熱鬧的地方,既有小攤小鋪小吃店小茶館和貨郎擔兒,數以萬計的小商販,全部幹淨徹底地合作化了嘛。連那些有門臉的夫妻老婆店都“化”沒啦,遑論一把遮陽傘下的小茶攤兒!
因此,您要想在北京大街上喝杯茶,難啦。
更令北京人心疼肝痛的是琉璃廠附近那個百畝曠場的廠甸。每逢開春轉暖地氣上升萬物複蘇的時節,這兒的廟會少說也有幾百種幾千個小攤小販兒。問問看,有幾個北京長大的孩子沒買過廠甸的風箏空竹氣球花炮和那三四尺長的大冰糖葫蘆呢?就算你沒買過,還沒看過沒玩過沒逛過廠甸嗎?真的連一碗芝麻醬麵茶一頓白水羊頭一碟蒜水灌腸也沒吃過麼?……別爭啦,爭也沒用,如今的廠甸早就沒啦。不但廟會沒啦,小攤小販小吃小玩意兒沒啦,連地皮也沒啦。哈,蓋滿了許多見縫插針式的工廠機關學校大高樓,國營的,好大的氣派,誰敢把它拆了?恐怕康熙大帝再世也不敢。
大黑貓可不知道這些曆史沿革,他屬於那“出生就挨餓,上學就停課,畢業就插隊,回城沒工作”的一代。有人說他們是“垮掉的一代”。大黑貓不服。再加上他膀大腰圓一頓能吃六個大饅頭,長期吃爹媽吃得害了羞,才狠下心來賣大碗茶自謀生計的。他更沒料到,自己這個小攤兒,居然代表著某種“動向”,惹得北京市的政策研究員們很費了一番腦筋。
畢竟是春暖花開的氣候了!研究員們認真研究之後,經過請示上級和上級的上級,終於做出判斷和表揚:大碗茶能為群眾解渴,兩分錢一碗也不會產生百萬富翁,而且可使待業青年自動就業,應予保護和提倡!報紙立刻按此口徑發表消息,不再使用小商小販小業主小資產階級汪洋大海走資本主義道路等等名詞,而是送給大黑貓和小白兔一個嶄新的愛稱:個體戶。
小白兔經常買張報紙拿回家,進門就嚷:“爸,你快瞧,報上說個體戶也是社會主義勞動者!您還反對嗎?”
其實,顏老師比研究員的政策水平並不低,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賣大碗茶當然是社會主義勞動者!他反對的地方不在這兒……
“媽!快瞧,今天報上又說啦,賣大碗茶是對社會主義國營商業的補充!您往後別嘟噥啦。”
“是補充!你掙了錢對咱家過日子還是個補充哩。”白兔媽沒好氣兒地說,“可我還是寧願教警察砸了你們的大茶碗!少到外邊給我丟人現眼去……”
現實生活豐富多采。一花引得百花開,北京城裏賣大碗茶的多了起來。可是,兩年以後,呼啦一下子又沒啦!
二、舍命冒險
北京市的警察和政策研究員市場管理員都是好樣的,一貫的精明強幹,取締小商小販經驗豐富,很受顏老師兩口子的信任和敬愛。首都嘛,無論如何還是政治影響第一。在那種所謂“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若幹次小小反複中,民警同誌為了整頓火車站的秩序,主要是打擊票販子,順手就把大黑貓的小茶攤兒輕而易舉地取締了。這事兒是真的。隻要翻翻近兩年的報紙,就能看到詳細的繪聲繪色的新聞報導:某月某日拘留了多少多少進城賣西瓜的;某月某日沒收多少多少不講衛生的賣羊肉串的烤箱,其中包括喜劇演員陳佩斯的一隻,是在除夕夜裏沒收的;某月某日取締了多少多少無照攤販,包括若幹欺行霸市的家夥,打傷顧客,依法判刑,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