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黑貓社會地位之研究(2 / 3)

小白兔此時已經訂了好幾份報紙,讀著這些消息,心裏七上八下。陳佩斯的烤羊肉串吃了鬧肚子,當然應該取締羅!

可我的大碗茶又惹了誰哩?兩年前報紙電台電視對大黑貓的表揚還算不算數?真是一首朦朧詩……

取締不等於攆跑。這次把大黑貓的桌子板凳開水保溫桶連同平板三輪車一古腦兒全扣了。叫居民委員會的大媽帶著大黑貓去領,可他不敢去,怕罰款。小白兔媽公開慶幸:“該、該、該、該!真應了那句俗話兒: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誰教你們不求上進,不像你爸那樣做個規規矩矩的正經人?舍著臉去叫賣大碗茶?北京城裏的汽車都不準撳喇叭了,豈容你們沿街吆喝?警察沒錯兒,連老舍寫的警察都是好人,那還有錯兒?活該扣了你們的三輪車!該、該、該、該!”

這兩年文壇流行朦朧詩,語文教員顏老師怎麼也看不懂,今天聽老伴的一番嘟噥,頓悟了,嗨,原來白兔媽媽搖頭晃腦吟哦的就是一首朦朧詩嘛!

大黑貓少年氣盛,不服輸。雖然再次失業,好在兜裏還有萬八千的積蓄--辛辛苦苦賣了兩年大碗茶,大黑貓可沒敢下飯館喝一頓酒,小白兔也未曾燙發穿高跟鞋。他倆連結婚都沒請客。“請什麼人?請你那幫倒爺可不行,狐朋狗友,倒了我家門楣!”白兔媽發了話,要請,隻準請正派人。大黑貓心裏另有打算:“那就幹脆甭請客了。您不知道,一杯喜酒少說也是我們二十碗茶的價碼兒呀!”協商失敗,丈母娘心裏坐下一塊病:請客怕丟人,不請客還是丟人。滿心煩惱撕櫓不開。女兒女婿心裏倒是如同明鏡一般--小兩口的奮鬥目標,是攢錢開個有固定門臉的小酒館兒。洋式的小酒吧或者咖啡館更好,一杯咖啡就能頂五十碗茶的價碼兒呀!

“還得防備著你生娃娃呀,”枕頭邊上,大黑貓情真意切地對小白兔說,“趕明兒要是大著肚子,或者抱著吃奶的孩子,可怎麼站在遮陽傘底下叫賣大碗茶哩!”

“是得奔兩間房,有個鋪麵,再請兩個幫忙打下手的夥計……”小白兔在被窩裏打著如意算盤。

於是乎,小兩口兒便省吃儉用地狠命攢錢。可惜,錢還沒攢夠數,小茶攤倒是提前取締了。

大黑貓開始喝悶酒了。小白兔也偷著抹眼淚。作夢的時候,她重新聽見了胡同裏老頭老太講解大黑貓這個外號的來曆,和黑貓為啥不吉利的原因:

“黑燈瞎火的夜裏,黑貓的眼珠閃綠光,真瘮人!”

“您要抱著它摩挲毛,劈劈剝剝炸火星兒!”

“最要命的,大黑貓要是從死人身上竄過去,連那個僵屍都會坐起來!”

“是嘍,就憑這三條罪孽,連十二生肖裏都寧有耗子不要貓。”

“可不,豬髒,倒有屬豬的;蛇毒,也有屬蛇的;耗子最壞,還有屬鼠的哩……家家養貓,反而沒有屬貓的。”

“這,大家夥兒為啥給對門那小子取個大黑貓的綽號呢?多不吉祥啊!”

“那小子插過隊,打過架,不安份守己唄!”

聽到這兒,小白兔在睡夢裏哭了起來。大黑貓壓根兒沒睡著,他知道白兔為啥哭,一個鯉魚打挺兒跳下床,兩眼放亮兒,拉住妻子說:“走!跟我出趟遠門……”

“去幹啥?”

“玩命去!”

這年夏天,小夫妻帶著八千元現款、二百斤全國糧票,跟著一位遠房叔叔上了路。乘火車兩天一夜就到了湖南省西部山區古丈縣。這裏既是苗鄉又是茶鄉,古丈毛尖是蜚聲中外的上品。何謂毛尖?就是趕在清明節和春雨之前,采摘的帶茸毛的嫩茶葉尖兒,也叫明前或雨前,屬於細茶。在堂叔的指點下,小夫妻並不買毛尖,而是專買那一塊多錢一斤的薰青和炒青。這是農民自製的粗茶--春雨過後,茶樹葉子猛長,產量高,卻是大葉子大路貨了。也不經過仔細的選、揉、焙製,隻是用鬆針煙薰或大鍋炒幹,也叫原茶,賣得很便宜。

買了四十筐(四千斤)粗茶,又在堂叔的指點下花了兩千多元運費加煙酒錢人情費辛苦費好處費利益均沾費,小夫妻每人掉了二十多斤肉,脫了幾層皮,奮戰四個月,損了五筐茶,終於感謝耶穌上帝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才把那幸存的三十五筐茶葉安然運達新疆烏魯木齊。真是觸目驚心,一言難盡啊!搭了別人的車皮,在悶罐車廂裏占據一角,坐在茶葉上睡在茶葉上吃在茶葉上餓在茶葉上病在茶葉上,車廂如烤廂如牢籠如搖籃如棺材,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大站大停,小站小停,途經鄭州蘭州重新“組列”而久停。可恨那見多識廣足智多謀的堂叔並未同行,小夫妻簡直上了賊船。下車回北京吧,四十筐茶葉怎麼辦?不下車吧,錢已經花了個精光,吃什麼?穿什麼?車過玉門關,寒風刺骨,遍地銀霜,他倆還耍著單!傷風感冒咳嗽發燒,小白兔摸摸丈夫,腦門燙手。大黑貓摸摸妻子,連乳房都涼了。

“隻要有一個人活著,也得把這筆買賣做成!”

“對,挺到底!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氣壯。”

“大叔說這一斤粗茶運到新疆能賣十好幾塊錢……”

“沒錯兒,新名詞兒--這是市場信息!”

“人活一口氣。死活也爭這一口氣!”

吃什麼?吃茶葉--在小站上一筐茶葉換隻羊。明擺著敲竹杠,忍痛也得讓他敲。

穿什麼?穿茶葉--一筐茶葉換個羊皮筒兒,沒裏沒麵,翻著穿。

送什麼?送茶葉--遇上了雁過拔毛的好漢,一送就是一大筐買路錢。

人爭一口氣。小夫妻總算過五關斬六將走麥城來到了烏魯木齊市。一切交給了先期飛來的堂叔。叔叔是好人,既聰明又能幹,哈哈一笑,領著他倆住進大賓館,理發洗澡換衣裳。吃飽了睡足了,大黑貓腦門也不燙了,小白兔乳房不涼了,再拿上叔叔給的兩張臥鋪票,四天三夜,接茬睡著回北京去。

堂叔是好人,年根底下親手送來了人民幣三萬!大黑貓雙眼放綠光,小白兔痛定思痛,“哇”的一聲哭了。

“明年收茶葉的時候再跑一趟吧?有本兒啦,輕車熟路,運它二百筐,賺它二十萬!”堂叔鼓動著。

小夫妻誰也沒敢答應。請堂叔喝了真的(不是假的)茅台酒,叫輛出租小汽車,鞠著大躬送走了。

晚上,小白兔悄聲告訴她爸:“三萬!”

顏老師嚇了一跳,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事,脫口而出:

“‘三反五反’的時候,貪汙一萬塊錢就是大老虎呀!”

小白兔聽不懂,但她知道這不是貪汙:“爸!我們這可是勞動所得,是促進商品流通。”

“你們種茶葉啦?摘茶葉啦?國家就不會搞商品流通?要你們去流通?我看你們這是跑單幫!”

“報紙上說長途販運短途販運都不算投機倒把……”

白兔媽這次沒插話。她實在被這三萬元的大數目嚇唬住了。老兩口工作了大半輩子,省吃儉用也沒攢下一千元;女兒女婿跑一趟新疆就賺三萬!嘖嘖嘖,什麼?再跑一趟就能賺二十萬?那還不立馬被抄家呀!

回到大黑貓身邊的時候,小白兔也心虛了,采用她爸的觀點勸說丈夫別再冒險啦,“貓貓,三萬塊不少啦。存進銀行吃利息,也頂得上咱倆的工資。要不,花兩萬頂一間臨街的小鋪麵,賣包子打鹵麵,安安穩穩過日子吧……再說,沒準兒我也快有啦。”

大黑貓動了心。兩方麵動心:白兔快有啦,也就是說我這個“跨掉的”快當爸爸啦!什麼是爸爸呢?起碼應該愛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吧!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念頭一鬆,怎樣愛護娘兒倆呢?賣大碗茶還是教她整天圍著鍋台煮麵條?能不能把白兔打扮得高級點,穿高跟鞋,燙頭發擦口紅,跟高級點的演員歌星明星大學生平起平坐?嗨,我的白兔哪點兒不如她們!誰命中注定了就是賣大碗茶打鹵麵的?對,非爭這口氣不可!

“兔兔,我偏要跟他們比個高低!”

小白兔一驚:“大貓貓,你又要幹什麼?”

三、花錢買樂

這年春天,小白兔並沒有喜,身段依然苗條。大黑貓領她去醫院的磅秤上量體重,雖有恢複,“還虧十五斤!都是販運茶葉餓的、病的、凍的、愁的、嚇的……可憐的兔兔,可別鬧個氣血兩虧,教我斷子絕孫。”

“咱花兩萬吧,開個小酒館兒!”白兔小姐催著。

“開!開張之前,我得先把你那十五斤兔子肉補上。要不然我算什麼丈夫?”他把小白兔摟在懷裏,悄聲問:“兔兔愛吃什麼?”

“愛吃蘿卜愛吃菜。”

“好,再跟我出趟遠門兒……”

老北京人,就知道北京好。在白兔媽的心目中,北京什麼都好!白塔好,四合院好廠甸好田村的臭豆腐價廉物美,聞著臭,吃著香,最好。她從來沒吃過的烤鴨更好。故宮好,皇上住過的地方好。可是乾隆皇上為什麼七次八次下江南呢?這個難題兒她可答不上。她這輩子還沒出過北京城,沒法比較。

她隻知道雲南在雲彩南邊,貴州的稀飯一兩銀子一碗,所以叫貴粥。今天女兒跟著女婿又要出遠門兒,她放心不下,叮嚀再三:“去哪兒也別去雲南貴州!想喝粥哇,媽給你們熬臘八粥,犯不著跑出去花冤枉錢。”

白兔爹剛出席“五講四美三熱愛代表大會”,得了一麵“為人師表”的紅旗,顏麵增輝,顧慮叢生,認真地找大黑貓談話:“千萬不要再跑單幫!否則……否則……”他否則了半天,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