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黑貓社會地位之研究(3 / 3)

幸虧這次不是跑單幫。用大黑貓的話說,是“蜜月補課”。他決心花錢買樂兒。把錢花在小白兔身上,讓她舒心,讓她漂亮、長肉、開開眼界。“咱為什麼沒資格旅遊?咱不偷不搶不拐不騙,錢是舍命掙來的,為啥不敢花一點兒?咱又不是亂花錢!我有個主意,也是個秘密……”

腰纏萬貫下揚州,還有蘇州杭州廣州。火車坐軟臥,飛機訂波音,汽車叫出租,賓館要單間,還得有澡盆熱水地毯彩電。小白兔沉不住氣啦,“為什麼這樣大手大腳?貓貓,別忘了大碗茶才兩分錢一碗!”

“這是個秘密嘛。你聽我的沒錯。”大黑貓開始講演了:“俗話說,生在揚州,長在蘇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為啥死在柳州呢?因為柳州出產樟木棺材。哈,如今時興火葬,而且連樟木箱子都買不著,而且咱倆活到2000年才四十郎當歲,所以咱們沒必要去柳州。我建議把死在柳州改成玩在杭州。而且我還決定咱倆嚐遍揚州蘇州杭州廣州的風味小吃!這一定會給我饞嘴的兔兔帶來豐富的信息和偉大的想象力……”

於是乎,小夫妻敞開了胃口。細嚼慢咽那多滋多味的小籠湯包、叉燒包、水煎包,蒸餃、鍋貼、咖喱餃,雪萊麵、排骨麵、蹄花麵,蝦肉餛鈍、三鮮雲吞、薺菜素餡大餛飩,火腿粽子、鹹蛋粽子、蠶蛹粽子,黑麻餅、姑蘇餅、蟹殼黃小燒餅,蓋澆飯、菠蘿飯、煲仔飯,糟魚、糟肉、糟蛋,嗆蟹、醉蝦、醉棗,燒鵝、燒鴨、燒鵪鶉,烤魚、烤蠔、烤奶豬,白切雞、鹽焗雞、酸筍辣子炒雞皮,獅子頭、燉魚頭、油炸麻雀頭,鹵鵝掌,鴨蹼湯、雞爪湯、豬手凍、狗肉火鍋、龜蛇羹、田雞腿、豬肉脯、兔肉丸子,湯粉、炒粉、腸粉、沙河甜米粉,還有名揚四海的三百種廣州茶樓點心……為了嚐個遍,甜酸苦辣鹹,小夫妻搞了個工作定額:每天三十種。而且作記錄,記價錢,寫感想,眼耳口鼻手腦並用,不分晝夜肚裏打算盤。

“蜜月補課”結束,耗資三千,收獲是多方麵的。小白兔果然長了幾斤肉,其中不乏貓狗蛇魚蝦蟹龜多種肉食之多種維生素成份,再加上廣州藥膳--燉一隻雞也要投入十幾味中藥的複雜作用,她的臉蛋兒白裏透紅,胸脯鼓了,大腿圓了,一嗔一笑酒渦兒更深了,更美了。大黑貓也不再那麼傻大黑粗,皮膚白細了些,這是小白兔逼他每天洗澡的結果,而且肩寬腰細腿長肉緊,簡直有點當代美男子的氣概啦。小夫妻互相看著,順眼又順氣,禁不住嗤嗤直笑。“這就是花錢買樂嗎?”“不,這還是智力投資,花錢買見識!”大黑貓又演講了,“大開眼界呀,把咱倆賣大碗茶謀生的眼光,跑單幫玩命的眼光,變成精明的生意眼光!人家從西方引進,咱倆先從南方引進。風味小吃幾百種,誰能引進一百種,我保他當個百萬富翁;咱們先引進他十來種,當個十萬富翁如何?”他使勁拍了小白兔一巴掌,“幹,這件事我辦得到!”隻是用力過重,震落了小白兔兩顆激動的淚珠兒。

五年之內,三換門臉兒,一座專營江南風味小吃的快餐館在北京鬧市區出了名,站穩了腳跟。人工大理石的鋪麵,鋁合金骨架鑲嵌茶色玻璃的門窗,銀光閃閃的電鍍桌椅,空調、雪櫃、彩燈、輕音樂,身著綢裙彬彬有禮的服務員小姐……

甭打聽,大黑貓發了!他究竟是一位數還是兩位數的萬元戶呢?此事似乎已經不在話下,小夫妻關心的是另外的問題。

八年河東,八年河西(不用三十年)。如今的大黑貓已經是一位西裝革履的青年經理,經常主動給各種可以使自己出名的事業提供資助,要是花幾千元能買個掛名“理事”也在所不惜!這何苦呢?遠的不說,上次他特意租了一輛皇冠牌高級轎車,陪著美麗的夫人小白兔前去參加舞會,竟然被把門的擋了駕。貓經理遞上了香港印製的布紋紙名片,對方一笑:“憑會員證入場!”

“你們這兒不是賣票嗎?”

“憑會員證買票。”

“什麼會員證?”

“你不知道就甭打聽啦!反正不接待個體戶。”

身後急著入場的人說話更難聽,七嘴八舌:“閃開道,別堵門!”“倒爺還想跳舞哇?”“門口把嚴點兒好,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暴發戶進來擾亂秩序!”

這些話能噎死人!貓經理差點兒當場暈倒,兔夫人扭頭就跑,氣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這天起,大黑貓才痛苦地承認了這個現實--有了錢還是沒有地位。“還是廣州好,廣州認錢不認人。再高級的賓館餐廳跳舞場,有錢就能進!北京怎麼就不行呢?”他向嶽父大人討教了。

顏老師已經退休,再過兩年就要悄悄慶賀花甲大壽的人了,對北京知根知底兒,前前後後這麼一比較,事兒就看透了:“這事兒可不能怨領導。這八年呀,市麵上倒是真的搞活了,要是領導不支持,有你?有這局麵?”

“那怨誰呢?”

“怨咱北京人自己!老北京曆來不是商業城市。唉,連我都輕商,還怨誰?”

“就不能改一改咱北京人的看法嗎?”

“慢慢來吧……改變世俗,也許還要兩三代人。”

白兔媽也湊過來說:“甭管幾代人!不讓你們跳舞是好事兒。舞場裏還有好人?男的女的摟著腰,沒親嘴兒也快挨上啦,電視裏頭我見過,不讓去就甭去!”

“我倒不是非去跳舞……”大黑貓的話沒說完,他一心要爭這口氣!丈母娘的話不值一駁,老丈人那個“慢慢來吧”也教他窩火。我就要快點改改北京人的看法!

前兩年,他和白兔已經花高價轉租到一套四室一廳的單元樓房,雇褓母看孩子,八大件電氣化,生活可比得上一位副部長;今天他又在家發了狠,把牆上貼滿了的大紅大綠的年畫統統撕掉,把桌上櫃上茶幾上土頭土腦的小擺設小玩意統統扔掉,雇人重新刷乳糊塑料牆紙。

“你這是幹什麼?”白兔吃驚地問。

“掛名人字畫。改變暴發戶沒文化的形象!”

大黑貓還添了四個書架,新買來上千本政治、經濟、文藝書,包括他根本看不懂的外文書--反正不讀,隻當擺設。

“我見過,知識分子家裏都有幾架子書!”

“就為這呀,”小白兔嘟噥一句,“還不如給咱小寶請個家庭教師哩,提前培養下一代吧!”

“說得對,樓下有位教授的小姐,在譽印社當臨時打字員,書香門弟呀,就把她請過來教小寶。”

“她肯來嗎?”

“嗨,多給幾塊錢工錢,準來。”

“那好!她還會彈綱琴哩,讓小寶也學鋼琴吧。”

“說得對,教授家有鋼琴,咱家也得有,買個大的!”

這些事很快就辦到了。可是大黑貓心裏還是不服氣,便利用他那鬧市區的快餐廳和家裏的四室一廳廣交文人,當然是窮文人嘍,諸如窮作家、窮記者、窮編輯、窮演員、窮導演、窮畫家、窮詩人……大的闊的請不動,凡是小有名氣而又阮囊羞澀者,都變著法兒請來交個朋友,附庸文雅,免費提供聚會場所,基本上白吃白喝(象征性收費照顧文化人的麵子),同時,朋友們為大黑貓站腳助威,壯壯門麵,寫幾篇小稿,登個報“屁股”還建議他的快餐廳改個名字--花四千元從大書法家那裏買回來四個筆飛墨舞大字:文化沙龍。大黑貓和小白兔還參加了幾個文藝協會,沒資格當會員,而是以資助者身份當了“會友”。再去參加舞會,衣袋裏可以隨意掏出七八個紅紅綠綠的會員證來。

大黑貓猶感不足。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些消息,說個體勞動者也有當勞模的!還有當人民代表的,當政協委員的……

看過之後既興奮又慚愧,敢想不敢說,連對小白兔都不說。這種事兒的關鍵在哪兒呢?恐怕單搞“資助”已經不夠格啦,是不是應該搞點“捐獻”哩?唉唉呀,捐幾萬元給小學校?他忽然想到嶽父大人,這位顏老師無錢可捐,卻也得了個“為人師表”的光榮稱號,此事如何解釋?他一時還想不通。

這天小白兔倒是主動“捐獻”了一筆錢給娘家。白兔媽猶豫半天才收下;沒過兩個鍾頭,顏老師又把錢送回來了:

“我知道你們有(錢),也是一番孝敬老人的好意。可是這錢呐,你媽拿在手裏就心驚肉跳。你媽說……唉,我的主意--原數退回。”

“我媽說什麼?”小白兔追問,“爸,您得告訴我!”

“算啦,別問啦。”

“我媽是不是又說‘買賣人賺的錢不幹淨’?”小白兔哭了,眼睛鼻子嘴,像小紅櫻桃,像兔兒爺,怪可憐的。

顏老師也不勸她。抬頭看看牆上的名人字畫,又細看女婿的四架子書,心裏一動,把女兒女婿叫過來說:“你倆還年輕。依我看,可以抓緊時間讀夜大,電大也行……文化這東西,得從裏往外‘化’,才能脫俗。”

小兩口呆呆地站著,沒說話,大黑貓不敢跟嶽父抬杠,這也是一種文化。但他心裏還是不服,“商人沒文化,俗氣;瞧不起商人,就清高,不俗氣?”這話當然沒有說出聲。

顏老師告辭了。走在樓道裏還能聽見外孫彈鋼琴的聲音。

心裏暗想,有了錢就可以有鋼琴,有家庭教師,從小培養孩子,不用花兩三代人的時間了,這也是新道理嗎?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