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的園中之園有座知魚橋。繆總經理的翠湖有座知魚亭。亭前有碑,碑上刻著先秦兩位哲學家在水邊觀魚時頗有思辯色彩的對話。
莊子:魚兒很快活。
惠施: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很
快活?
莊子:你不是我,怎能斷定我不
知道魚很快活?
前來翠湖垂釣的人們,每到知魚亭小坐,或從碑前經過,也要議論兩句。
“這兒的魚快活得了嗎?”
“哈,快--活不了啦!”
當然,也有知情人,翹起大拇指說,“瞧人家繆總經理,到底是心眼兒活,精通行情,把養魚場改造得文謅謅的,招徠名人,很快就發啦?”
“沒錯兒,名人釣魚,魚釣名人。良性循環。”
“聽說繆總又要高升啦,正培養接班人呢。”
“培養誰當接班人哪?”
“培養他老爹。”
“啊?……妙,妙,妙!”
“你變成貓啦?喵喵叫。”
“兒子培養老子,老子接兒子的班……有戲看。”
“看吧,正應了電視妞兒的那句話:不看不知道,世界真真奇妙!”
一
總經理本名繆可言。他的身世既複雜又簡單。隻能簡單結說,他呀,屬於那一拔兒:生下來就挨餓,上學常停課,畢業就插隊,回城沒工作。
沒工作就自己找工作。先賣大碗茶,攢倆錢兒--擺地攤兒修理自行車,發點兒小財--承租一輛拖拉機跑運輸,又發中財--買輛大卡車長途販運外加娶媳婦,變成兩位數的萬元戶--找後台,換了個有文化的局長閨女當太太,承包郊區30畝爛泥坑,投資加貸款,建成翠湖魚場,兼營它項,自任總經理。
這一段兒說著輕巧,他姓繆的可是緊抓撓,有空子就鑽,有高枝兒就攀,沒皮沒臉,沒黑夜沒白天,足足掙巴了十四年。
翠湖並非30畝水麵的大池塘。從前這兒是公社磚瓦廠就地取土的廢窯炕,大坑套小坑,深深淺淺,凹凸不平。建魚場的資金有限,隻能隨坡就彎兒,挖挖墊墊,大體上歸置出8個小魚塘來。
繆可言說,“八個最好,逢八則發!還便於放養不同品種的魚苗。塘麵小,趕明兒也好拉網撈魚。”
起初,他這些塘裏還真的放養了幾批魚苗:鯉魚,草魚,鯽魚,白鰱和胖頭魚。塘心安裝電動攪水增氧器,塘邊搭起棧橋式的喂食台,植柳護堤,堤麵築成行車道,雇工12名,包括兩位技術員,認認真真地養起魚來。
可惜頭一個春旱就斷了水。沒水怎麼養魚呀?
“龍王爺管水。咱給龍王廟燒香吧。”繆可言在枕邊往太太耳朵裏吹風。
“要多少香火錢?”繆太太管賬,所有的錢都穿在她的肋條骨上。本來嘛,向銀行貸款,全仗著她爸劉局長的老關係,如今她不管賬誰管賬?
“這個數兒。”繆可言攥了個拳頭伸到太太懷裏轉一轉。
“啊!”硬梆梆的拳頭可是個大數呀,繆太太心疼肉疼,“不行!”
俗話說,拜金者愛鑽錢眼兒。事實上,鑽錢眼兒的人自古有之,古時的銅錢外圓內方,那方孔就是錢眼,用麻繩穿起來叫做一吊。所不同者,繆太太的錢都穿在肋條骨上,往下摘哪一個也疼啊。
繆可言何嚐不心疼錢呢。他賣大碗茶,才倆鋼蹦兒一碗,這錢來之不易。然而,他開大卡車長途販運,一路上不知道要過多少關卡,“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那種“雁過拔毛”的陣仗兒也經得多了,人家是路霸,你不放血行嗎?
“龍王爺是水霸,這筆錢不花也得花!”繆可言精通世故。
終於說服了太太。為拯救這8塘小魚,他給龍王爺塞了兩盒萬寶路香煙。這真是小意思,即使被外人看見,誰也不會嚷嚷,煙酒不分家嘛。當然嘍,外人無從看見那煙盒裏的煙卷兒,皆由百元大鈔卷成。
龍王爺也想得開,反正是春旱,麥田、棉田、菜田都旱,這點兒水怎麼也照顧不周全,既然不周全,那也就是給誰不給誰的具體問題了。
水來了,魚活了,運氣不錯,如此而已。
七八月間,酷暑如蒸,繆可言汗流浹背,繆太太猛吃冰激淩,大黃狗耷拉著舌頭喘氣,魚們紛紛上浮,一片小嘴兒露出水麵“喝風”。技術員發話了:8個魚塘的增氧器全打開,由一天兩次改為4次,別省這點兒電費。
可惜呀,天兒越熱,停電的次數越多。最讓魚們難熬的,似乎是雷公電母商量好了,幹脆限電拉閘。
“該給雷公電母燒香啦!”繆可言又來說服太太。
“他們這是成心敲竹杠,趁火打劫!”繆太太並不傻。
“他成心敲竹杠,咱就誠心燒香。你的明白?”
“不明白!我進城告他去。”
“你就不懂能源短缺?沒聽說過:停電停電,家常便飯。越告越麻煩!”
“那也進城,找爸去……我就不信沒人能管管他們!”
“當然當然,泰山大人正局級……可別忘了,這雷公電母是另一路神仙。”
繆太太不聽邪,連續進城告急。她爸也沒轍,強龍不壓地頭蛇。結果全在預料之中,繆太太又動一次大手術--從肋條骨上摘取香火錢。雷公電母笑眯眯,一合閘,舉手之勞,電就來了,氧氣增足,魚又活了。
“唉……哪路神仙不貪香火哩!”
繆可言這話說得相當含蓄。究竟有幾路神仙?總共燒過幾回香?您就是把他拽到法庭上,免費訴訟,保證勝訴,他也不肯說出口的。睡夢中,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學校,看見男老師跟女老師偷著親嘴玩兒,真新鮮,告訴了同學,很快就在校園裏傳開了。校長審問他:“是你說的嗎?”繆可言嚇得直搖頭。審急了,他才吭吭哧哧地說了一段順口溜:“沒提名,沒提姓,沒提老師戴眼鏡兒。”校長也被他逗笑了。一笑解千愁,此事不了了之。他小時候就有過這種經驗,如今成家立業了,更不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然而,養魚3年,提心吊膽,累死累活,才鬧了個不賠不賺。
“這魚……養不得啦!”繆可言私下裏跟太太商量。
“那也得把貸款還上啊,別給我爸臉上抹黑!”繆太太深知這貸款的來路。
“是啊,是得想個新招兒……”
苦思冥想,冥冥間,繆可言猛然想起了自己也有個爸爸。
二
繆可言的爸爸名叫繆立言,雖然一字之差,含義大不相同。當然,“可言”二字是立言取的,而且是由“立言”之含義派生出來的。
兒子發財之後曾經問過老子,“爸,為啥給我取這麼個名字呀?”
“咱姓繆,繆妙同音,中國有句算不得成語的俗話:妙不可言。爸爸我這一輩子的經曆呀,真是有點兒妙不可言!所以,你這一輩子應該是妙而可言。”
繆立言是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的高材生,原本可以留校,當助教,講師,教授,或者去報社、出版社,當編輯,主編,總編,可惜他的兩個哥哥去了台灣,40年音信全無,沾了這份兒光,他就隻能屈才當中小學教員了。說具體點兒,政策適中他在城裏教中學,政策偏左他到鄉下教小學,政策極左的時候就由學生們教訓他。但這還算不上“妙不可言”。
後來,海峽兩岸有了交往,繆老師的侄子侄女兒一大群,走馬燈似的回大陸探親、經商、投資建廠,還請他去了一趟台北,看望腿腳不便的二哥,並為大哥掃墓。這本來沒啥,誰知繆老師又沾了這份兒光,上級決心予以提拔,隻可惜晚了點兒,繆老師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那也無妨,還是給他補了個政協委員,以及特批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樓房。
從那擁擠的平房搬進寬敞的樓房時,已退休的語文教師繆立言才感到自己的遭遇確乎有點兒“妙不可言”了。難道不是嗎?當年批改學生的作業,一大摞一大摞的作文本兒抱回家來沒處放;如今有了寬敞的房子,人卻退休了。唉,這麼好的房子,隻能給我安度晚年,不能為教育工作服務啦。他住進新樓房,常常想起話劇《茶館》裏,那幾位老哥兒們傷心的台詞兒:“花生豆倒是有了,可是牙沒啦!”
繆老師酷愛釣魚。他對兒子、兒媳都說過,“我的名字不好,繆立言--立著發言--在講台上站了三十多年,天天教書,擦黑板,吃粉筆末兒,沒得矽肺就算幸運了。如今成為有閑階級,騎上自行車,帶上漁具、幹糧、茶水,跑它幾十裏路,到郊外河邊一坐,空氣那叫新鮮,手裏握著漁竿兒,眼睛盯著漁漂兒,就能忘掉一切煩惱,意守丹田,跟練氣功一樣,真能益壽延年哪!”
“您上歲數啦,何必跑那麼遠呢,”兒媳婦說,“愛釣魚還不好辦,就到咱們養魚塘來嘛,敞開兒釣!我給您做糖醋鯉魚,還有五糧液哪--保證是真的,叫您兒子陪著喝二兩,不比您一人兒嚼幹糧強百倍呀。”
繆老師笑了,“養魚塘裏的魚忒傻,見鉤兒就咬,釣傻魚沒勁。”
“您在養魚塘裏釣過呀?”兒媳婦閑著沒事,跟公公磨牙玩兒。
“釣過,一個鍾頭就能釣好幾條。要是釣半天兒,好幾十斤,誰釣得起呀?6塊錢一斤,比菜市場賣的活魚還貴哪。”
“真貴!那您還去釣?”
“就那麼一回,政協組織的釣魚比賽。貴不貴的,反正是公家花錢。那回,我還得了個三等獎哪,獎品是一根日本產的海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