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插話:“便宜!如果下飯館兒,這一盤菜至少分成四盤兒,每盤六塊錢。”
“這紅燒帶魚,是國營菜市場買的特級帶魚,四塊二,五百克。”
“更便宜啦!要是進西餐館兒,奶油炸帶魚,一份兒隻給一截兒,這足夠八份兒,每份五塊錢。”
“這盤茄汁大蝦,是國營菜市場買的八個頭一斤的,四十塊錢!”
“這筆賬好算:八個頭一斤--這是行話,就是說一斤八隻蝦,每隻一兩多重,夠資格稱為大蝦了。中級飯館不經營,高級餐廳嘛,每隻十五元。”
“這盤黃瓜拌海蜇皮,甭細說啦,成本八塊錢。”
“也不貴。在飯館裏至少可以分成三盤,每盤十元。”
小寶媽坐下了,慘笑著:“太簡單啦!好在都是老同學,又都是窮教員,我就徹底坦白吧:除了這四樣菜,再加上一個湯,幾瓶酒,還有花生米和老鹹菜疙瘩,不算油鹽醬醋煤火和主食,歸了包堆,總成本一共七十八元人民幣,正好是我們老袁的一個月工資。”
袁老師坐在下手,眼珠亂轉,緊急開動腦筋,判斷老伴和李老師的真實意圖,準備著對策,所以暫不發言。
李老師哈哈大笑起來:“總而言之相當便宜!我說便宜,有兩層意思:首先,這一桌菜,雖然原材料大漲價兒,可是咱們沒讓飯館再剝一層皮!至少節約了一百元,是不是?其次,雖然一頓飯就花掉老袁一個月的工資,但是,咱哥兒們到底還是嚐了一回大蝦的美味兒呀!如果把眼光放遠點兒--三年吃這麼一頓兒,七十八元錢,隻不過是你袁兄總收入的三十六分之一嘛!再看遠點兒,十年呢?才是你總收入的一百二十分之一嘛,實在算不了啥。”
說著,他從挎包裏拿出來半瓶茅台酒,驕傲地說道:“真正的茅台!三年前一位學生家長送的--不是我李某人受賄,是他的兒子考上了北大,老頭子是貴州人,親自把故鄉的好酒拿到我家來,非跟我這位班主任幹幾杯不可。沒喝完,一直珍藏到今天。哈哈,老頭子說,他買這瓶酒的時候,官價--當然是故鄉有熟人嘍,才十二元一瓶。後來,這半瓶酒藏在我家的床底下自然增值,現在嘛,黑市價兒一百五十元一瓶了。我這裏雖說隻有半瓶,哈,巧得很,也正好是我李某人一個月的工資嘛。來來,老朋友們幹一杯!這一杯可就是十塊錢呐……”
王老師幹了這杯茅台,又吃掉了一隻茄汁大蝦,內心深感慚愧,喃喃地說:“這一分鍾之內,我就吞掉了二十五塊錢……這是不是報紙上正在批判的那種高消費呢?或者說,像咱們這樣的窮教員,根本就不應該喝茅台、吃大蝦呢?”
張老師不服:“不對!你沒聽李老兄說嗎,三年一次,或者十年一次,這根本就不算個啥!”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來一包萬寶路牌的美國香煙,大大方方地撕開,散給大家:“抽!酒不夠,煙來湊。我也是豁出去啦,這煙,七塊錢一包。隻管抽,甭算賬,算起來傷心!”
李老師把話接過來:“賬還是要算一算,心明眼亮。你王師弟一月工資隻夠買一條香煙,我抽這一支萬寶路就是三毛五分錢,對不對?這說明什麼問題?第一,咱們都應該戒煙!第二,頂數香煙的價兒漲得蠍虎……可惜呀,今天的飯桌上居然還有一位擁護漲價兒的傻兄弟!”
他這一挑,短兵相接,袁老師再也關不住話匣子了:“哥兒們,要說喝酒,八分錢一兩的玉米秸燒酒,一毛三一兩的白薯幹兒酒,咱都常喝,對不對?要說抽煙,六分錢一包的蜜蜂牌,一毛四一包的綠葉牌,咱也常抽,對不對?憋急了的時候還抽過大麻籽葉兒哩,抽得舌頭上好像長了一層塑料薄膜,諸位還沒忘吧?那時候倒是物價穩定啊!大蝦三塊錢一斤,你們誰吃過?反正我是沒吃過,連想都不想!打從師範畢業,咱們的工資都是四十六塊一個月,誰也不嫌工資低,更沒妄想調工資,哈哈,因為二十來年壓根兒就不調工資嘛,習慣啦!新時期以來,我老袁連升四級,平均兩年半升一級,諸位也一樣吧,怎麼倒覺得工資低了,吃了虧了呢?你們合夥置辦這一桌酒席,想說明物價漲得不合理是不是?其實呀,恰恰說明咱們的胃口吊得太高啦!喝茅台,吃大蝦,抽美國高級香煙,別忘了,咱中國十多億人口呐,把真茅台假茅台、大蝦小蝦不大不小的蝦和全美國的香煙全買過來,也不夠十億人口嚼穀這麼一頓兒啊!依我看,倒真的應該再吃一頓憶苦飯了,糠窩窩頭,野菜粥,蜜蜂牌香煙,玉米秸燒酒,不稀罕,三年困難時期咱們都是這麼過來的!那時候物價也發毛,一塊錢買不著一斤蘿卜,比現在貴得多,可是沒人敢講怪話!是不是……”
在元寶講演之際,大家隻顧埋頭苦幹--把四菜一湯橫掃入肚,猶感不飽。王老師趕緊拿出他帶來的一份兒嚼穀,原來是一斤金紙巧克力,散給大家分而食之,隻因為元寶先生還在講演,也就免報價碼兒了。
袁老師一見巧克力,觸景生情,立刻借題發揮:“我第一次看見這玩藝兒,就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中蘇關係破裂,蘇聯專家撤回國的時候。一位蘇聯專家臨走之前到我們中學告別,送給學生們一包巧克力。學生們不敢吃,交給了支部書記,支書立刻召開了一次批判會,帶頭發言,狠狠地批道:大家親眼看見了吧,蘇修的日子不咋的!連水果糖都是黑的!黑糖還要包金紙,真是外強中幹,臭美!”
老同學們幾乎噴飯。小寶媽卻在偷偷抹淚了。她知道這次“破財消災”的行動已經失敗,丈夫的瘋病難治了。
夜晚,袁保安對老伴說了不少掏心窩子的話:“小寶他媽,你放心!我啥病也沒有。我隻不過是從心眼兒裏擁護改革,包括漲價兒,我也由衷擁護。過了‘五一’,副食品還要漲價兒,我還擁護!別說政府給咱發副食補貼費,還給中小學教師增加百分之十的工資;就是不給錢,我袁保安也擁護!國家有困難啊,改革當中總免不了出點子事兒,諸如手紙脫銷之類的事情,這算不了啥,可別大驚小怪的,說句不好意思的話吧,我小時候常用樹葉兒擦屁股,不也照樣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了麼!”
小寶媽哭笑不得,打了丈夫一巴掌,又問:“老袁,你到底為啥這麼擁護漲價兒呢?我實在想不明白!”
“孩兒他媽,咱也是老夫老妻了,難道你就忘啦?從前有我袁保安說話的資格嗎?臭老九要是說錯一句話,那還了得?中學的支部書記分明是個二百五,他要批判巧克力,你就得跟著一塊兒批!北屋裏的楊大媽要當學‘毛著’的積極分子,你就得昧著良心舉手選她!毛主席寫錯了一個字,把‘著急’寫成了‘招急’,學生問我到底該怎麼寫?我就得說兩種寫法都對!現在不同啦,鄧小平在人大會堂吸煙,下邊就敢有人遞條子,請他別吸煙,他就高高興興地把煙捏啦。小寶媽,我說的這都是小事情--在別人眼裏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可是在我眼裏,這比吃不吃大蝦重要一百倍!憑這些小事兒,我就是要死心踏地擁護改革!包括擁護漲價兒。鄰居們說我瘋了,我也想不通,你說說看,我一個窮教員,真心擁護改革,到底有什麼錯兒呢?”
小寶媽也二乎了:“那,你就不要去當義務宣傳員,別再當眾宣傳什麼漲價的優越性啦。”
元寶先生騰地坐起身來,正色宣告:“那可不行!今天就算我說了錯話,也不打反革命吧?”
一九八八年五月四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