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師排隊買菜的時候寡不敵眾,現在關起門來跟老伴兒抬杠可是一對一。他打開了話匣子,說了一大堆又一大堆,連初中學生小寶都聽不下去了。
“爸,冰棍兒也亂漲價兒!從前三分一根兒,現在賣三毛!”
“小寶!學生說話更得憑良心呀,你說,是三分的好吃,還是三毛一根兒的好吃?”
“嗯……三毛一根兒是奶油冰棍兒。”
“對嘛!還有,中學生要實事求是,你想想,是從前吃冰棍兒多,還是現在吃的多?快說!”
“現在吃的多。”
“對嘛!實際上你小寶的生活水平提高啦。”
“那也不該一下子漲十倍!”小寶媽又參加進來。
“不準漲價兒,就永遠吃那種三分錢一根的糖精冰棍兒!現在不但有奶油冰棍兒,巧克力冰棍兒,還有三色雪糕,冰磚,酸奶,水果冰淇淩,可口可樂!一律三分錢,行嗎?”
“老袁!”小寶媽伸手摸摸丈夫的額頭,“你明天是不是上醫院去檢查一下?沒關係,反正有公費醫療。”
袁老師當然不肯去醫院。這倒不是因為看病也漲了價兒--個人負擔百分之二十的醫藥費--他完全擁護醫院的這項改革措施。主要是他堅信自己沒病,倒是鄰居們患有思想病,不理解漲價的必要性和優越性!
這種漲價兒的必要性和優越性,如果哪個單位請袁老師去演講,他保證不用講稿就能連續講半天兒!遺憾的是連鄰居和老伴兒都不愛聽。不聽也行,那您就痛痛快快地擁護漲價好啦,可又不,還要成天發牢騷。人呐,真怪!明明自己犯了私心,看不透改革物價是發展經濟的必由之路,卻又拒絕疏導,不聽我的大道理加小道理,唉,國家花錢養活幾十萬思想政治工作者都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挺身而出,支持我袁保安的行為,在群眾最關心的熱門兒話題麵前把漲價的道理講明白呢?
漲價是好事而不是壞事兒!這句話為什麼不敢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一方麵動真的漲價兒,一方麵又說不準亂漲價兒,且不好先宣傳,老百姓怎麼知道黃花魚漲價是合理的而胖頭魚漲價就是犯法的呢?再加上統計員說寬心話,帶魚明明漲價七八倍,他偏要說全國物價今年平均上漲百分之六!人大代表一追問,原來是把房租水電也平均進去了。老百姓怎麼也想不通帶魚跟房租水電的內在聯係,他說啥也不相信你統計員的那個百分之六!北屋楊大媽和我家裏這位小寶媽,她們隻記得帶魚的三種價錢:一寸來寬的兩毛五一斤;二寸寬的三毛八;三寸寬的特級帶魚每斤才賣五毛七!錯不了,小寶他媽上小學的時候就是這個價錢!她少說也買過幾百次了,還有錯兒?如今的帶魚賣三塊多四塊多錢一斤,雖然變了個說法--不說一斤,愣說五百克--我的天,家庭婦女並不傻,誰還不知道五百克就是一斤呐?背著抱著一般沉。反正楊大媽不相信你那個百分之六!統計員先生肯定是幫了倒忙,在楊大媽和小寶媽的心目中,您好心好意說的寬心話兒變成了瞎話。冤不冤?還不如像我袁保安袁老師實話直說哩:該漲價的東西就得漲!帶魚的收購價格從來就比零售價兒高,三十多年以來北京市政府往帶魚身上不知道偷偷地貼補進去幾座“人大會堂”了!僅以去年為例,有一次進貨兩千萬斤帶魚(全市平均每人兩斤),買進價三元七角一斤,賣出價兩元七角,每斤賠一元,僅此一項就貼補進去一座“立體交叉橋”,不敢宣傳,上級不表揚,居民不感謝,市政府吃啞巴虧,楊大媽之流的還要罵大街。您說,咱們的思想政治工作者藏到哪兒去了?陳佩斯賣烤羊肉串兒你們可以群起而攻之,市政府丟了一座“立體交叉橋”諸位為何不聞不問?
上述種種,並非筆者杜撰,而是袁保安老師利用課餘時間苦思冥想出來的。他又帶著這些問題去閱讀經典著作,自認為已經是位業餘的物價專家了,就抓緊一切時機在一切場合向鄰居們作義務宣傳。主題隻有一個:該漲價的東西就得漲價兒!漲價是好事而不是壞事兒!
他作義務宣傳的效果究竟如何?甭細說了,前邊已經提到過,換來了一個可愛的外號:元寶!不過,他自己堅信不疑:有時候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因此,大家夥兒越是犯糊塗,就越說明需要我這個義務宣傳員!這天下課之後,袁老師主動宣傳到百貨商店裏來了,問女服務員:“這麼大的北京城,為啥買不著擦屁股的手紙?”
女服務員朝他翻白眼:“你問領導去!我隻管站櫃台,有就賣,沒有就不賣。”
“這還用問領導嗎?誰領導擦屁股紙呀?其實,你們庫房裏有的是手紙,就是成心不賣,對不對?”
袁老師提高了嗓門兒,立刻招徠了一大群瞧熱鬧的。他知道北京的閑人太多,而且最喜歡瞧熱鬧。他曾經做過一次實驗:站在大馬路上仰臉看天,不一會兒,便有好幾十人湊過來,全都仰臉看天!其實天上什麼也沒有。他悄悄地溜了,到學校上了兩節課,回來的時候,這地方交通阻塞,竟然有好幾百人站在大馬路上仰臉看天。自從有了這番經驗,袁老師每次向群眾進行義務宣傳的時候,就故意提高調門兒,好像在吵架,準能把那些喜歡看吵架的大閑人們吸引過去。
“你這是啥話呀!哪位經理領導擦屁股紙啊!你嘴裏幹淨點兒!”女售貨員一叉腰,果然是個吵架的能手。
袁老師的目的已經達到,百貨商店裏擠滿了看吵架的人,櫃台裏邊也集合了好幾位售貨員,準備吵群架。他立刻抓緊時機,先道歉後講道理:“對不起!我剛才那句話欠考慮,我認錯兒。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把你們庫房裏的手紙拿出來賣吧!同誌們想一想,咱中國製造的同步衛星都可以‘定點’飛行,難道偌大的北京市就不會製造手紙麼?”
瞧熱鬧的觀眾發出了一陣陣笑聲。有人還揭老底兒:“手紙有的是!存在倉庫裏憋勁兒呐。您橫是不能也憋著不拉屎吧?等您憋急了,手紙一上市,立馬漲價兒!”
“哈哈哈哈!”聽眾大笑。連售貨員們也跟著笑。
又有人說:“豈止手紙!豬肉、雞蛋、白糖、奶粉、火柴、彩電,說聲買不著,您就是跑一百家商店也沒貨。然後一塊兒拿出來,肯定又是新價碼兒!”
袁老師趕緊把話接過來:“所以我建議:該漲價的東西您就漲!今天就漲嘛。何苦憋我們老百姓哩!憑良心說,我們大家都擁護改革,也擁護漲價兒,因為我們經過學習,懂得了價格改革是經濟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一開始演講,瞧熱鬧的人們越聽越沒勁,很快就走散了。售貨員們也上旁邊聊大天兒去了。櫃台前隻剩下元寶先生孑然一人,自言自語。
這樣的事情發生幾次之後,袁老師也暗自傷心,唉,這些人呐,原來喜歡看吵架,而不喜歡聽報告!
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胡同裏的鄰居們也開始耽心:袁老師是不是得了瘋病?
最耽心的首推小寶媽。她幾次來找丈夫的同窗好友李老師,請他想辦法治一治元寶先生的“話多症。”李老師深知此種瘋病的要害所在,絕非醫院裏的阿斯匹林和救心丸所能治療的,便想出了個“破財消災”的治療方案。
這天,小寶媽忙乎六七個鍾頭,置辦了一桌酒菜。李老師按照既定方案,邀請了幾位知心好友--都是中小學教師,而且每人帶來一份“隨份子”的禮品或日嚼穀,走進袁保安的東廂房鬥室之中,要開個談心會治治同窗好友的心病。
中學生小寶幫忙端菜,小寶媽一樣一樣往桌麵上擺,同時坦白交待著生產成本:“這滑溜肉片是自由市場上買的裏脊肉,六塊錢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