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元寶(1 / 3)

他的大號袁保安。可是連胡同裏的老頭老太都寧肯叫他的外號了:元寶!原因很簡單,這兩年袁老師的話多了起來。喜歡說教,跟人抬杠,辯論,強辭奪理,犯眾怒,或者惹人家笑話。大家不理他,還常聽見他自言自語。真有點兒寶裏寶氣的,八成要變成個大活寶。

這種話多的現象,據心理學家分析,如果發生在年輕人身上,多半是喝醉了酒,血液循環加快,中樞神經興奮,嘴邊的哨兵撤了崗,平時積壓在肚裏的話兒再也憋不住了,一吐為快。有時還因此得罪朋友,罵人打架,耍酒瘋。不過,這是暫時現象,酒醒之後,往往感到後悔,甚至幾天不言語。

話多的現象,比較普遍地發生在老年人身上。婦女進入此種境界的時間相對來得早一些,四五十歲,一到更年期就愛嘮叨了。性格內向的女人屬於嘟囔,成天價嘀嘀咕咕,音量不大,僅僅磨煩她的丈夫和孩子;性格開放的娘兒們又不同,嘮叨聲往往超過80分貝--達到了噪音公害的標準;更有一種天生的大嗓門兒,紙糊的驢,動不動就罵大街,罵小胡同,至少也是罵大雜院,攪得四鄰不安。

老頭子也有愛嘮叨的,一般發生在六十歲退休之後,再沒人請他講演、講課、座談、作報告了,實在悶得慌,就在飯桌上教訓子女,講大道理,擺家長威風;另一種更可憐些,實際上已經喪失了家長地位,連兒媳婦都敢翻白眼給他瞧,沒辦法,隻好自言自語,坐在牆旮旯裏唉聲歎氣,怨天尤人;也有介乎這二者之間的,自認為比兒孫們經驗豐富九十九倍,事無巨細都要諄諄教導,可惜又是老一套,車軲轆話兒來回說,變得固執而羅嗦。

我們袁老師的話雖然也多了起來,卻不屬於上述幾種類型。這就使人感到莫名其妙。他尚未退休--中學教師本來就是舌耕度日,每天站在課堂裏說幾點鍾,唇幹舌燥還吞粉筆沫兒,哪裏來這麼大的精氣神兒,下課之後還嘮叨個沒完哩?大雜院裏的鄰居們私下議論,他是不是到了男性更年期?

以及大老爺兒們有沒有更年期?

“啥是更年期呀?”北屋楊大媽聽不懂這新名詞兒。

西廂房的李老師與袁保安是同學,又在同一所中學任教,好朋友,嗤嗤笑,不作解答。

早晨買菜,鄰居們都在胡同口的副食店排隊,就有人發牢騷:“他媽的!啥都漲價兒,就是人不漲價兒!”

這種怪話,要在十年前,被居委會的治保委員楊大媽聽見了,當天就會報告派出所。管片兒的民警也必然連夜追查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就是惡毒攻擊!你家什麼成份?有沒有海外關係?”現在不同了,楊大媽非但不去報告,還跟著罵哩:

“狗食的!人還落價兒呐!”

“落價”的話兒倒也有根有據。楊大媽的老伴兒退休了,不當人事處長啦,沒了獎金不打緊,更可恨的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再也沒人隔三岔五往家裏送五糧液、大中華,金華火腿、廣東香腸,活雞、活魚、活王八,人參、鹿茸、巧克力了。楊大媽突然發現了一條無情的真理--吃什麼都得自己花錢買呀!這真是一種反動,簡直跟“變天”一樣令人怒火中燒。而且,您他媽的還要漲價兒,裏外裏,兩筆賬合在一塊兒算,楊大媽的生活水平確實落了一截。

就在這種場合,袁老師居然敢伸出腦袋來講大道理:“可別這麼說!調整物價是為了發展生產,為了改革呀。這是一種進步的措施,咱要雇全大局,看到長遠利益。再說,政府還給咱每人每月發七塊半錢的副食補貼呐……”

他的大道理加小道理還沒說完,這被一陣陣噓聲、冷笑聲、嘁嘁喳喳的議論聲和並不打算吵架的含含糊糊的責罵聲淹沒了。

“呸!你也配……”楊大媽吐了一口唾沫,這句沒說完全的話是“你也配打官腔教訓人?”

袁老師在買菜的隊列裏受到了絕對的孤立。他想不明白,這些鄰居為啥如此不懂道理呢?特別是北屋楊大媽,當年還是街道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呐,“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嘛,現在怎麼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哩!

晚上,他翻閱了好幾本書,包括《宣傳手冊》這樣的官方讀物,自認為吃透了有關價格政策的精神之後,便連夜寫了一篇小稿,還有一封給晚報負責同誌的很熱烈的信,請求在“百家言”或者“一夕談”欄目裏發表他衷心擁護調整物價的文章。

稿子寄出去之後,他每天下午四五點鍾都趕到郵亭去買一份晚報。無論從哪方麵講,我這篇稿子也是符合要求的!喏,源於現實生活,針對性很強,擺事實講道理,由衷擁護改革,因而也擁護漲價兒,而且物價問題又是當前群眾中最熱門兒的話題……晚報也是黨報嘛!我從親身體會來向群眾解釋黨的物價政策,這樣的文章,哈,保險十投十中!

他整整買了三個月晚報,腿都跑細了,直後悔,還不如到郵局去訂一份哩。更窩火的是這篇稿子好比泥牛人海無消息。沒發表,沒回信,也沒退稿。他往編輯部打了好幾次電話,誰也不答複到底見沒見過這篇稿子,反正報社早有聲明,由於郵費拮據,稿件一律不退。袁老師碰了個橡皮釘子,開始懷疑報社的編輯們是不是保守分子?至少在漲價的問題上屈服於小市民的觀念,狹隘自私,看不見長遠利益的近視眼!

他對晚報失去了信心。

這天晚飯,老伴兒做紅燒肉,給兒子三毛錢:“小寶快去,到小鋪打一斤兩毛七的醬油,我等著用!”

小寶很快就跑回來:“媽!沒有零打的。整瓶兒賣。”

老伴兒正切肉,兩手油膩。袁老師趕緊掏出一毛錢:“帶著空瓶兒,去換一瓶吧,三毛八,那是甲級醬油!”

小寶又跑回來,直喘氣:“爸,再給三毛!六毛錢一瓶,是特級的!”

小寶媽歎口氣:“那也得買呀。憑票供應的豬肉,限量,咱就豁出去用點兒特級醬油吧。”

袁老師一邊給錢,一邊向老伴解釋:“豬肉為什麼又少啦?主要是不準豬肉漲價兒,農民養豬賠錢唄……”

小寶媽登時發了脾氣:“你少給我說歪理兒!敢情你還嫌豬肉不貴呀?自由市場的瘦肉六塊錢一斤!全漲成這個價兒,咱就全家吃齋念佛,要不然,您一月工資隻夠買十三斤豬肉,全家吃肉,甭吃飯,也甭點燈,甭喝水、甭穿衣裳甭住房!”

老伴這一頓“甭”,像機關槍,連珠炮,把袁老師給“崩”出去了八丈遠。

特級醬油終於買回來了。小寶媽聞聞味兒,用筷子尖兒蘸著舔一點兒嚐嚐,“呸!他娘的,跟兩毛七的醬油一個樣!”

袁老師在燈下仔細察看這瓶醬油,“沒錯呀,是特級的嘛,新商標上明明印著特級這兩個大紅字兒呐!”

小寶媽氣呼呼地從廚房衝過來:“書呆子!你幹嘛向著奸商說話呀?換個商標就漲價兒,煙、酒、火柴、臭豆腐、味精、茶葉,全這麼幹,連擦屁股紙都學會這一招兒啦!”

袁老師一板臉:“可別這麼說!個別人鑽改革的空子,個別人嘛,到啥時候也難免。咱不能因為這個,就反對調整物價!你說的火柴,這咱都知道,從解放那年到現在,三十九年才漲過一分錢嘛!郵票還沒漲過價兒哩,八分錢一封信,漲過嗎?咱說話要憑良心!青黴素--解放前叫盤尼西林,黃金的價錢啊!現在降價多少倍?這事兒咋就沒人提?是不是因為有了公費醫療,就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這是胡攪蠻纏!”

“怎麼是胡攪蠻纏呢!我說的哪一條不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