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戲》周刊編者信(1 / 2)

魯迅先生鑒:《阿Q》的第一幕已經登完了,搬上舞台實驗雖還不是馬上可以做到,但我們的準備工作是就要開始發動了。我們希望你能在第一幕剛登完的時候先發表一點意見,一方麵對於我們的公演準備或者也有些幫助,另方麵本刊的叢書計劃一實現也可以把你的意見和《阿Q》劇本同時付印當作一篇序。這是編者的要求,也是作者,讀者和演出的同誌們的要求。祝健!

編者。

編輯先生--在《戲》周刊(2)上給我的公開信,我早看見了;後來又收到郵寄的一張周刊,我知道這大約是在催促我的答複。對於戲劇,我是毫無研究的,我的最可靠的答複,是一聲也不響。但如果先生和讀者們都肯預先了解我不過是一個外行人的隨便談談,那麼,我自然也不妨說一點我個人的意見。

《阿Q》在每一期裏,登得不多,每期相隔又有六天,斷斷續續的看過,也陸陸續續的忘記了。現在回憶起來,隻記得那編排,將《呐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進去,以顯示未莊或魯鎮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但阿Q所說的紹興話,我卻有許多地方看不懂。

現在我自己想說幾句的,有兩點--一,未莊在那裏?《阿Q》的編者已經決定:在紹興。我是紹興人,所寫的背景又是紹興的居多,對於這決定,大概是誰都同意的。但是,我的一切小說中,指明著某處的卻少得很。中國人幾乎都是愛護故鄉,奚落別處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這脾氣。那時我想,假如寫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情是出在某處的罷,那麼,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卻無異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卻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來,大家爭一通閑氣--《閑話揚州》(3)是最近的例子。為了醫病,方子上開人參,吃法不好,倒落得滿身浮腫,用蘿卜子來解,這才恢複了先前一樣的瘦,人參白買了,還空空的折貼了蘿卜子。人名也一樣,古今文壇消息家,往往以為有些小說的根本是在報私仇,所以一定要穿鑿書上的誰,就是實際上的誰。為免除這些才子學者們的白費心思,另生枝節起見,我就用"趙太爺","錢大爺",是《百家姓》(4)上最初的兩個字;至於阿Q的姓呢,誰也不十分了然。但是,那時還是發生了謠言。還有排行,因為我是長男,下有兩個兄弟,為預防謠言家的毒舌起見,我的作品中的壞角色,是沒有一個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

上麵所說那樣的苦心,並非我怕得罪人,目的是在消滅各種無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較能集中,發揮得更強烈。果戈理作《巡按使》(5),使演員直接對看客道:"你們笑自己!"(奇怪的是中國的譯本,卻將這極要緊的一句刪去了。)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曆來的批評家,是沒有一個注意到這一點的。這回編者的對於主角阿Q所說的紹興話,取了這樣隨手胡調的態度,我看他的眼睛也是為俗塵所蔽的。

但是,指定了紹興也好。於是跟著起來的是第二個問題--二,阿Q該說什麼話?這似乎無須問,阿Q一生的事情既然出在紹興,他當然該說紹興話。但是第三個疑問接著又來了--三,《阿Q》是演給那裏的人們看的?倘是演給紹興人看的,他得說紹興話無疑。紹興戲文中,一向是官員秀才用官話,堂倌獄卒用土話的,也就是生,旦,淨大抵用官話,醜用土話。我想,這也並非全為了用這來區別人的上下,雅俗,好壞,還有一個大原因,是警句或煉話,譏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於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話,使本地的看客們能夠徹底的了解。那麼,這關係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實,倘使演給紹興的人們看,別的角色也大可以用紹興話,因為同是紹興話,所謂上等人和下等人說的也並不同,大抵前者句子簡,語助詞和感歎詞少,後者句子長,語助詞和感歎詞多,同一意思的一句話,可以冗長到一倍。但如演給別處的人們看,這劇本的作用卻減弱,或者簡直完全消失了。據我所留心觀察,凡有自以為深通紹興話的外縣人,他大抵是像目前標點明人小品的名人一樣,並不怎麼懂得的(6);至於北方或閩粵人,我恐怕他聽了之後,不會比聽外國馬戲裏的打諢更有所得。

我想,普遍,永久,完全,這三件寶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過也是作家的棺材釘,會將他釘死。譬如現在的中國,要編一本隨時隨地,無不可用的劇本,其實是不可能的,要這樣編,結果就是編不成。所以我以為現在的辦法,隻好編一種對話都是比較的容易了解的劇本,倘在學校之類這些地方扮演,可以無須改動,如果到某一省縣,某一鄉村裏麵去,那麼,這本子就算是一個底本,將其中的說白都改為當地的土話,不但語言,就是背景,人名,也都可變換,使看察覺得更加切實。譬如罷,如果這演劇之處並非水村,那麼,航船可以化為大車,七斤(7)也可以叫作"小辮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