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送
陽春三月。媽媽執意放下所有農活,從小鎮趕來送我。臨行前,她再三詢問貴重物件是否已經備齊,所需食物是否充足,車票是否保管妥善,等等。為了這次初春的相送萬無一失,昨夜她特意安靜地坐在電視前麵,聆聽我將到之地的天氣預報。
我又一次跟在了她的身後。灰蒙蒙的天際下,遠山冒出了隱約的蔥綠,大風刮過田野,攜卷著一股親切的泥土味兒。我牽住媽媽,擋住她的匆匆去勢,央求她就此別過。她如同當年頂著九月烈陽送我外出求學時一般倔強,讓我無奈而又倍覺心疼。
站台上擠滿了將去天南海北的乘客。媽媽穿過混雜的人群,在候車廳的角落裏尋到了一方空地。她將笨重的行李擱下,示意我坐在柔軟的包裹上。我沒有推讓,我知道,此刻一切的推讓都等於無用。
她在候車廳裏走了半天,終於撿到了一張廢棄的報紙。待她席地而坐之後,我便將背包裏的白手帕遞給她,她笑笑說:“你一路上還得用呢,要是被我弄髒了,你在眾人麵前掏出來多難為情。”話畢,她自顧抬起粗糙的袖管,擦拭額頭上的滾滾汗珠與鼻翼兩側的風塵。
她令我前去買了站台票,她說務必要將我送上列車。她又忘了,我所乘坐的列車要淩晨才會到達,而淩晨,便又意味著明日。
我說:“車站隻出售當天的站台票,淩晨的站台票要等十二點過後才能買到。”她麵露忐忑地問我:“那淩晨還有人上班嗎?”我堅定地拍拍她的手背:“有!有!一定有!”
片刻後,她在喧鬧的人群深處,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睡著了。我不忍心驚擾她的清夢,隻得安靜地坐在行李上。我知道她雖然已經熟睡,但心裏依舊惦念著我的這包行李,我稍有動作,她勢必會從夢中驚醒。
落日的餘暉灑進了小小的站台。媽媽蘇醒過來,怔怔地看著我:“餓嗎?媽給你買點吃的。”我搖搖頭說:“媽,咱們去車站附近的旅館歇一歇吧,反正不貴。”她思索了片刻,看著我困倦的麵容,終於起身拍打衣上的灰塵。
在旅館的房間,我又一次注視她沉沉睡去的臉。幾根枯黃的頭發貼在扁平的額頭,皺紋像一條條蜿蜒的河流,布滿她雙眼四周。她的鼾聲依舊動聽,依舊讓我覺得親切,覺得踏實。
她生怕錯過列車,總是在驚醒時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兒啊,現在幾點了?現在幾點了?”待我仔細端詳手表,告訴她確切的時間後,她才又慢慢轉過身去,鼾聲漸起。
從旅店出來之後,星月已閃滿了夜幕。我不停地跟媽媽說:“媽,待會兒我走了之後,你記得再回來睡。”她一麵提著行李小跑,一麵疑惑地問我:“行嗎?我們不是都走了嗎?”我說:“行,當然行,這房間得到正午十二點才算退房呢!”
她不顧列車員的勸阻,硬將我的行李送進了臥鋪車廂。她說了很多讓我記不清而又使我淚眼朦朧的話。我將她送到了車門口,又一遍提醒她記得回旅館睡覺的事情。
三月的站台上,依舊有刺骨的寒風。她站在昏暗的燈光下朝我揮手,我始終看不清她那時的麵容。這一別,又是三百六十五天。
躺在列車的臥鋪上,我一直凝視著左腕上滴答旋轉的表針。我在想她獨自睡熟的情景,在想她倔強得讓我心疼的眼神,在想她隻身步上回程山路的背影……
也許,這便是塵世裏所有媽媽的寫照。她們耗盡了一生氣力將兒女養大,似乎隻為這一次又一次的相送。而相送的真諦是什麼呢?是你隨飛馳的列車趕往那繁華的都市,實現此生夙願,還是她孤身一人回到那條黃沙漫漫的路途,繼續永無休止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