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緊她的手
我很少寫媽媽。因為,她與中國的大多中年婦女一樣,確無任何特別之處。
也許,曾有過那麼些年,我是無比依眷著她的。可這樣的時光終會如江水般滾滾逝去,再不複返。我長大了,頂著成年的責任,在社會這個龐大體係裏無日無夜地奔波勞累。
我以為,如螞蟻般的忙碌就可換來媽媽的半生清福。想必,我是忘了,在我奔波的時刻,媽媽的身形也在跟著奔波;在我消停的時刻,媽媽的心仍在繼續奔波。
媽媽的病痛仿佛是在一夜間瘋長出來的。我從不知曉,微胖矯健的她竟會堆積了這麼多的舊患。
她堅持不去醫院,坐在冰涼的板凳上,直直不發一言。看著她蠟黃的、布滿歲月風塵的臉,我忽然有些感傷,並回想起了我的孩提時期。
我與此時的媽媽一般,無論遇到怎樣的病痛,都拒不赴醫。或許,在旁人看來,這一點是與媽媽相近的。可我心裏明白,媽媽執拗著不去,大抵是知曉醫院的高收費以及我身上這幾文錢的來之不易。
握著媽媽粗糙的大手,我微笑著說:“媽,你別擔心,醫院裏我有幾個交好的朋友,會對咱們格外關照的。”
她疑惑地看著我,如當年我問她“打針真的不痛”時一般。我點點頭,她這才踉蹌起身隨我出門。
凜冽的風中,她搖擺得像個醉酒的老漢。望著前方一片茫茫,我頓時有些哽咽。那麼多年的時光,那麼多次病痛外出,終於有了今時的位置顛倒。
我攙扶著她,一麵在雪地緩慢行進,一麵四處遙探,是否有車輛從此經過。
躺在慘白的床單上,她緊攥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放鬆。我笑笑,學她當年鼓勵我的模樣,輕拍手背,堅定地告訴她,一切安然無礙,都會好轉起來。
如我所願,媽媽出院後,恢複得很好。她回歸生活,成了原來那個剛強、堅毅,用雙手撐起整個家庭的中國婦女。
聽著初愈的她在昏暗的廚房裏把刀子揮舞得劈啪作響,我內心百感交集,第一次覺察到了時光的可怕。甚至在想,倘若真有那麼一天,這廚房就此安靜了,或是已換他人,坐在客廳等待一家圍聚,享受熱氣騰升的飯菜的我們,會不會對著那個空缺的位置,霎時熱淚滿麵?
飯後,我抑住胸中狂湧的風暴,溫柔地握住媽媽的雙手,預備細細端詳。我真切地想要記住,是怎樣的一雙手,將我從四腳匍地的羸弱病身扶持成今日頂天立地的漢子。
媽媽迅速抽回了手,相互捏搓著,平和地道:“有什麼好看的,嗬,老了,這手都跟樹皮一般了。”
我鼓足了勇氣,再次握緊她的雙手,全神貫注地審視每一條綻開的口子,每一路殘留深痕的傷疤。多年的勞苦,讓她的骨骼異常粗大,堅硬的指甲旁,那些被雪水凍裂的細紋,像田間小徑一樣縱橫交錯。
那夜,我躲在暗黑的臥室裏哭得不得自已。從未想過,媽媽的雙手竟會是如此光景。
握緊她的雙手,當她病痛、疲憊、閑暇的時候。仔細翻閱,你將會領悟,為何媽媽會被稱作天下最偉大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