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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小宣會給我幫忙,”他忽然想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但是也隻有一分鍾。以後他又對自己說:“沒有用,她並不關心小宣,小宣也不關心她。他們中間好象沒有多大的感情似的。”的確小宣一清早就回到學校去了。這個孩子臨走並沒有問起媽,好象知道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似的。無論如何,向父親告別的時候,小宣應該問一句關於媽的話。可是小宣並沒有問!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憤地叫道:“我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嗬!沒有人真正關心到我!各人隻顧自己。誰都不肯讓步!”這隻是他心裏的叫聲。隻有他一個人聽見。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忽然以為他嚷出什麼了,連忙掉頭向四周看。四周黑黑的,靜靜的,他已經把那兩個小販丟在後麵了。

“我站在這裏幹什麼呢?”這次他說出來了,聲音也不低。這時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自己”兩個字上麵,所以他會這樣發問。這句問話把他自己驚醒了。他接著就在想象中回答道:“我不是在躲警報嗎?——是的,我是在躲警報。——我冷,我在散步。——我在想我跟樹生吵架的事。——我想找她回來——”他馬上又問(仍然在思想上):“她會回來嗎?我們連麵都見不到,我怎麼能夠叫她回家呢?”

沒有人答話。他自己又在想象中回答:“媽說她自己會回來的。媽說她一定會回來的。”接著:“媽顯得很鎮靜,好象一點也不關心她。媽怎麼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呢?為什麼不勸我去找她呢?”接著:“媽現在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媽趁著我出去的時候到那裏去了呢?說不定現在她們兩個在一塊兒躲警報。那麼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在警報解除後慢慢走回家去,就可以看見她們在家裏有說有笑地等著我。——我對她先講什麼話呢?”他躊躇著。“隨便講兩句她高興聽的話,以後話就會多起來了。”

他想到這裏,臉上浮出了笑容。他覺得心上的重壓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陣輕鬆。他的腳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轉回來。

“看,兩個紅球了!快解除了罷?”這不是他的聲音,講話的是旁邊兩個小販中的一個,他們的談話一直沒有中斷,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們了,雖然他幾次走過他們的身邊。他連忙抬起頭去看斜對麵銀行頂樓上的警報台,兩個燈籠紅亮亮地掛在球竿上。他周圍沉靜的空氣被一陣人聲攪動了。

“我應該比她們先回去,我應該在大門口接她們!”他忽然興奮地對自己說。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現在就回去,警報馬上就會解除的。”他不再遲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開始醒轉來,連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見它的活動。雖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網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許多道手電光已經突破了這張大網。於是在一個街角,有人點燃了電石燈,那是一個賣“嘉定怪味雞”的攤子,一個夥計正忙著收拾桌麵,另一個在發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燈光招引來的。他側過頭朝那裏看了兩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那個地方。他又往前麵走了。

他大約又走了半條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兩旁的電燈重燃了。幾個小孩拍手歡叫著。他覺得心裏一陣暢快。“一個夢!一場噩夢!現在過去了!”他放心地想著。他加快了他的腳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門開著。圓圓的門燈發射出暗紅光。住在二樓的某商店的方經理站在門前同他那個大肚皮的妻子講話。廚子和老媽子不斷地穿過彈簧門,進進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經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後,應酬地說了這一句。他勉強應了一聲,就匆匆地走進裏麵,經過狹長的過道,上了樓,他一口氣奔到三樓。借著廊上昏黃的電燈光,他看見他的房門仍然鎖著。“還早!”他想道,三樓的廊上隻有他一個人。“他們都沒有回來。”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有人上來了。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務員張先生,手裏還抱著兩歲的男孩。孩子已經睡著了。那個人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問了一句:“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他不想詳細回答,隻說了一句:“我先回來。”那個人也不再發問,就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去。接著張太太也上來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樣式舊,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遠是那張溫順的瘦臉,蒼白色,額上還有幾條皺紋,嘴唇幹而泛白。五官很端正,這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現在看起來,還是不難看。她一路喘著氣,看見他站在那兒,向他打個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邊。她俯下頭去開鎖,她小聲同她丈夫說話。門開了,兩個人親密地走了進去。他目送著他們。他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