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1 / 3)

他繼續過著這樣的平凡、單調而痛苦的日子。是什麼一種力量支持著他那帶病的身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天下午發著低熱,晚上淌著冷汗。汗出得並不太多。他對吐痰的事很留心,痰裏帶血,還有過兩次。他把家裏人都瞞過了。母親隻注意他的臉色,她常說:“你今天臉色又不好看了。”他照例回答她:“我覺得倒還好。”母親痛苦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說什麼。她不會知道他的心。有一次妻在旁邊聽見母親講起他臉色怎樣的話,妻冷冷地插嘴說:“這兩年來他臉色哪一天好看過!”妻說的是真話。但是妻也不知道他的心。關切,憐憫——她們能夠給他的就隻有這一點點。母親似乎比妻更關心他,母親似乎更少想到她自己。但是連母親也減少不了他內心的痛苦。

“活著好,還是死好?”他常常偷偷地想著,尤其是在辦公的時候。他覺得“死”就在前麵等他。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似乎在鞭策他走向著“死”。他回到家中,母親的關心和妻的憐憫並不曾給他多大的安慰。母親喜歡訴苦,妻老是向他誇耀豐富的生命力,和她的還未失去的青春。他現在開始害怕看母親的憔悴的愁容,也怕看妻的容光煥發的臉龐。他變得愈不愛講話了。他跟她們中間仿佛隔著一個世界。她們關心地望著他或者溫和地跟他談話的時候,他總要在心裏說:“你們不了解。”她們的確不了解。她們也許覺得他有時會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她們,但是她們並沒有特別擔心。母親或許擔心,可是她的叮囑和詢問(叮囑他小心身體,問他是不是有病)反而增加他的害怕和痛苦。“她就要看出來了,”他對自己說,他更加小心起來。有一次母親談起他的身體,妻立刻接口說:“讓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妻還掉過眼睛來看他,這次是真誠的要求:你去一趟罷。“我很好,我很好,”他慌張地答道。“去檢查一次究竟穩當些,”妻說。他不直接回答她,停了片刻,他才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現在看病吃藥住醫院都要花錢。象我們這種人隻要有飯吃,就算是有福氣了。他們說湘桂路上不曉得餓死多少人。”

母親憤憤不平地歎了一口氣。妻想了想,才說:“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也會象他們那樣。不過我們活著的時候,總得想辦法。”她皺著眉頭,臉上掠過一個陰影。但是陰影立刻散去了。她的臉上不留一點憂鬱的表情。

“想辦法?我看拖到死都不會有辦法,前年說到去年就好,去年說到今年就好,今年又怎麼說呢?隻有一年不如一年!”母親終於在旁邊發起牢騷來了。

“這要怪我們這位先生脾氣太好羅,”妻帶了點嘲笑的調子說。

母親變了臉色,接著說:“我寧肯餓死,覺得做人還是不要苟且。宣沒有一點兒錯。”

妻冷笑了兩聲,過了兩三分鍾又自語似地說:“我看做人倒不必這樣認真,何必自討苦吃!”

“這是我甘心情願。無論如何,做一個老媽子,總比做一個‘花瓶’好,”母親氣衝衝地說。

“媽,不要說了,樹生的意思其實跟你的並沒有不同,”他連忙插進來勸解道,他害怕再聽她們的爭吵。

“不同,完全不同!”妻掙紅臉用勁地說。“現在罵人做‘花瓶’,已經過時了……”

“樹生,你不要多說。都是我不好,連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媽,”他著急地向妻央求,拉開她。他又低聲對她說:“媽上了年紀,想不通,你讓她一點罷。”

“哪裏是她想不通,明明是你想不通!”妻氣惱地罵他,但是聲音不大,她坐到床沿上不再作聲了。

“當然啊,現在人臉皮厚了,什麼都不在乎了,”母親還在一邊嘲罵道。

他正要過去安慰母親,忽然聽見有人在喚“汪先生,汪太太”。他吃驚地向房門那邊看去。隔壁的張太太蒼白著臉立在門前。

“張太太,請進來坐,”他連忙招呼道,妻和母親也跟著向那個女人打招呼。

“汪先生,你看這裏不要緊罷?我真害怕,要是逃起難來,我們外省人簡直沒有辦法,”張太太剛剛坐定,便驚恐地睜大兩隻眼睛說。

他沒有答話,倒是妻先說了:“我看不要緊。外麵謠言很多,我就不去理它。”

“謠言?你聽到什麼謠言?”他驚問道,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了。

“說是日本人已經到了南丹,逼近貴州了。行裏同事都是這麼說,”妻相當鎮靜地回答。

“我聽說已經進了貴州啊。我們張先生的機關在準備搬家。不過我們小職員是跟不去的。以後怎麼辦呢?汪先生,你是本地人,你要照料我們啊!”張太太用了驚恐、焦急的聲調央求他。

他心裏想:你還找我,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可是他卻答道:“好,我一定幫忙。”

“我們想到鄉下去躲一下,最好你們去哪裏,我們也一起去,”張太太又說。

“現在就去躲?還早罷。張太太,你不要怕。到那個時候總可以想辦法,”妻微笑地安慰那個帶病容的年輕女人。

“我就是說,將來萬一要逃難。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啊。我去告訴我們張先生。他聽見也就放心了,”張太太站起來,說著感激的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